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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太子宗长手拄木杖,微垮双肩,神情疏散。李忧离瞥一眼无动于衷的兄长,握杖柄的手紧紧攥起,转身挥杖指画道:“洺水城乃洺州之滩头堡垒,洺州乃河北之心腹,攻取洺州必先攻取洺水。”
  “听闻洺水城之战数次反复,今日为我所有,明日被敌所占,易得易失,难以立足。”
  李忧离压下心中烦躁,冷道:“既是重地,反复争夺才在情理之中。”
  “大王大概还不知道,大王回京这几日,洺水城被敌攻陷,总管翟元篪翟老将军战死吧。”
  洺水城的反复争夺只是为了黏住敌军主力而便宜在洺州周边撒网,也就是说,洺水城是敌人看得见却永远咬不到的饵。翟老将军百战名将,又知悉主帅意图,必不会死守洺水城,怎至于妄断性命!
  “这不是真的!”李忧离险些失态,然而——“不能。不能自乱阵脚。司徒祚抛出翟将军之死正是要乱我心境!临行前我将军事委于张、高、杜,以三人之才,河北大局不应有失,洺水城败战之细节千里以外无从知晓,也不是目下能分心顾及之事,倒是司徒祚为何竟比我更早得到消息?!”
  深吸口气,李忧离转身哂道:“若前方战况都是司徒侍郎先得知,我这个主帅才‘有幸’知道,那这仗不打也罢!”木杖“咄”地狠击地面。
  “大王莫恼,大王莫恼,这也是今早才收到的战报,还未及告知大王。洺水城丢了,再夺回来便是。”见岐王动怒,“和事公”卢矩忙站出来——实是心知司徒祚之资历不足以叫板岐王,有意庇护,“大王知兵,大王说洺水城是要冲,我等自然也信其为要冲,只不过,”卢矩挤出一脸老褶,“以大王之才略神武,我等只是觉得洺水城的拉锯委实拖延了些,莫非大王遇到了什么难处……”
  说到底,还是要攻击他“消极应战,挟兵自重”。李忧离紧拧的眉头倏然舒展,放声笑道:“昔年忧离授命攻打洛阳,围城逾半载不下,也不见何人质疑。今次河北之战,相持不过月余,何为流言四起?我倒是要问一句,究竟何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岐王之言,不可无据。”张道肃道。“河北之战不利,赵国获利最大,是谁暗中收了赵国朝廷的好处混淆试听,扰乱战局,”李忧离朝父亲一揖,“请陛下明察!”
  “二弟此话诛心,慎言。”太子出言制止。
  “是吗?”李忧离挑眉,乜斜道,“诛奸人之心,有何不可?”
  “二兄莫要误会,左仆射定无质疑二兄之意。朝中有些轻敌浮躁、罔顾实情的杂音也是正常,不过弟想,陛下、殿下与诸相公都是信任二兄的。只是有些议论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战事延宕,给邢铧北连突厥,南连谢璨的机会,对朝廷可是个大|麻|烦,也难免让人忧心啊。”
  卢矩不无谄色地附和道:“相王堂堂正论,卢某也正是此意。”
  这二人一唱一和倒似俳优,李忧离嗤道:“我年初助北突厥击败西突厥,忽棘可汗上表请婚,江淮有金摩羯、周渤溢、傅寿昌五万大军镇守,请教左仆射,这‘北连突厥,南连谢璨’如何实现?”
  “突厥人向无信义,陈王也未必可靠。”右仆射从容道,“尤需提防后者。”
  “陈王归降以来,随我征战,不离左右,韦相公以为陈王不可靠,还是忧离不可靠?”
  “听说陈王此次也随二兄回京了,”相王转对父亲道,“不如就不用让他回河北了。”
  “不可,”张道肃反对,“此举有‘以陈王为质’之嫌,恐江淮军人心惶恐。”
  河间王李宗磬笑道:“宋公差矣,如今哪还有江淮军?尽是我晋国锐卒了。”
  “兄不在军中,不知军务,两军整合乃极为复杂之事,处置不当便易生乱。陈王在江淮军中威望颇高,有他全力协助,底下的矛盾好处置得多。目下,原江淮军中不少将领在河北战场被委以重任,忧离不希望因为朝中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而影响军心士气。”李忧离拿捏措辞,语速缓慢,既不能说重了无端增加皇帝对陈王的疑心,又不能说轻了让皇帝误判陈王无足轻重,真是,难啊……
  皇帝转身,由人搀扶着慢慢踱回御榻,坐下歇息,饮了口内侍递过的清酒,抬头见众人等待定夺的目光,不由发笑,遂安众心道:“就这样吧,陈王暂留长安。”十人赞成,二人反对,皇帝不觉得自己的决策有何不妥,但他忘了他那次子据说已在军中“独断专行”惯了。
  “陛下,臣实不愿军中非议朝廷鸟尽弓藏!”李忧离据理力争。
  “二兄治下甚严,想必不敢有人多话。”
  “不敢说不代表不会想,军士敢怒而不敢言,怎能戮力同心?”
  “二兄言过其实了吧。”
  “兵者,死生之地,何谓‘言过其实’?”
  “那二兄尽管将非议父亲‘鸟尽弓藏’的都抓了军法处置,不就上合孝道,下慑三军了?”相王将“非议朝廷鸟尽弓藏”偷换成“非议皇帝鸟尽弓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可谓歹毒。
  “好了好了,就如此定了,不必再争!”皇帝上了年纪,最头疼儿子们争吵,吵得他头风病都要发作。
  “陛下不可令将士寒心!”李忧离固诤。
  “寒心?”李绀这辈子没少做让人“寒心”的事,宇文燕山信重他,身死国灭,诸葛敞投降,萧子龢归附,却都难逃一死,赵知静有大功,亦可寻个可轻可重的罪名除掉,辛玄青,人虽已死,妻女却仍被通缉……陈王?楚人无罪,怀璧其罪,李绀人虽老了,记性却不坏,他记得前朝有个异姓王姓李名绀……
  “朕留陈王在京中就会令人心寒,那朕若是杀了陈王呢?”皇帝扶额,微微抬头,浑浊的目光中似藏了许多不可说不可触的隐秘,漩涡一样将人拖进无底深渊,让人悚然。
  “陛下若无故冤杀陈王,”李忧离扬眸,一字一顿道,“是为不仁不义不智不信。”——某些方面,岐王有着令人嗤之以鼻的愚顽与固执,但李君儒却觉得,他真心羡慕。
  皇帝盯着面不改色的儿子,冷笑:“你是不是还想说朕‘昏庸残暴’?岐王!”皇帝大喝,霍然起身怒指李忧离道,“此地是太极宫,不是你的行军大营,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陆长珉留京,无需再议!”
  皇帝的震怒并没有使李忧离畏惧,他有的只是心灰意冷:这种冲突不是第一次,数日前争论以赵忍之功过是否该杀、足杀、能杀时亦是以父亲的怒不可遏收场,和解,封赏,一切表面上的皆大欢喜都改变不了父子间深如鸿沟的异见。似辛玄青、赵知静、陆长珉这般功臣,说杀就杀,说有罪就有罪,那么他呢?岐王如今可是国朝第一大功臣啊!他是不是真该如景明所言,为自己,为岐王府,“早作打算”了?
  “陛下……”
  “陛下圣明!”侍中萧城执笏叩首,李忧离惊诧地扭头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位曾经的萧梁皇子,心知他虽态度持中,此一番却是为了阻止他再说出激怒陛下,以至又要遭受处罚的话,心下感激。岐王堂舅张道肃也同萧城之想,叩称“圣明”,余者见状附和,只就剩下“不识时务”的李忧离。
  “陛下……”李忧离缓缓屈膝跪地,在他即使不看也能感觉到的敌意、玩味和下一刻即将变得惊诧不已继而大失所望的目光中,俯首道,“英明。”
  太子忍不住轻笑:他弟弟这百炼钢做的“强颈”竟也能弯?
  皇帝除了大大意外,也松了口气:不至于非要用重罚这不孝子的法子来挽回颜面——他实在不明白,明明是他一心宠大的儿子,怎么如今倒似冤家,都是典兵日久,让那些读书汉教坏了!
  “你明日就回河北。”——省得在朕面前添堵!
  “是。”
  阴云渐消,早已等在一旁的内侍这才敢蹑足上前,在皇帝面前低声言语,皇帝仰面大惊:“什么?大声说!”内侍伏地叩首,高声道:“陛下大喜,弘义宫传来消息,孺人诸葛氏为岐王诞下一女!”
  “朕……朕做大父了?”皇帝大喜过望,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底下众人各自交换眼神,有人欣慰,也有人嫉恨:岐王的运气究竟要硬到什么时候?但无论心情如何,都不免应景地道一声“恭喜陛下,恭喜岐王”。皇帝见次子还跪在下面,起身走下御床,亲自扶起:“好啊好啊,你可又给朕立了一功!”
  这消息对李忧离也甚意外,他这一年征战在外,回过几次长安也是来去匆匆,侍寝之事都由上官珏安排,虽然他确乎记得阿珏提起过某位孺媵有了身孕,却没想到孩子生得这么是时候。
  “怎么?”皇帝见儿子神情恍惚,殷切询问。李忧离抬头看着父亲,目光中是皇帝久违了的孺子之情,傻傻地说:“今日始知为人父之心。”皇帝老怀大慰,拉着岐王的手大笑:“你这就知道为人父之心了?父母之心苦,来日有你知道的时候!”——尤其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知道我有多不省心吗!
  “听说二兄从突厥带回一位美人,甚是宠幸,希望她不要嫉妒。”李君儒凑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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