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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床榻前又设火炉床,两边各有一座位,座有靠栏,中间安火盆,上覆铜盖。至于垫褥被衾之柔软温和,更不消说。更喜衾褥间还有一股芳香,她伸手摸了摸,从被角下拎出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凑在鼻前闻了,忽想起那个梦来,觉得有趣,又仿佛真的曾经发生过,不觉失神,却听婢子报说医官已到。
  婢子们将火炉床移开,放下樱草色帐子,另在床榻边设一小坐榻。那些婢子皆是霜色暗花窄袖衫子,外套着茜红色曲领半袖,下穿黑白间色高腰裙,或梳丫髻或梳椎髻或梳惊鹄髻,皆不饰饰物,个个都修短匀称、黛眉粉颊、观之可人,如神宫仙婢一般。
  医官诊了一回,说已经发散出来,静静修养,便可大愈,又开了新方子,减了药量,另添些滋补之物。医官刚走,宗玄复又回来,命婢子收起帐子,重新移过火炉床,自抱着猞猁登了床,在抚悠头侧坐了,笑问道:“阿姊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跟我说说话?”抚悠虽昏迷不知时日,但觉已睡得乏力,正想清醒清醒,心中又有许多疑问,便道:“你都坐上来了,我还怎么睡?”于是有婢子抱来迎枕,扶她坐起。抚悠歪在上面,道:“劳你给我梳梳头。”婢子垂首福身道:“不敢。”又问:“娘子要梳什么头?”抚悠想了想,道:“梳个倭堕髻吧。”于是,一面梳头,一面笑指正被贺鲁夹在腋下舔毛的猞猁:“你到哪里都带着它吗?”
  宗玄揉揉猞猁的脸,那猞猁一脸的“遇主不淑”。“它是我的兰陵王!”宗玄道,“我本想带它来抓野物的,没想到天太冷,把它抱出去,它得了机会不拘哪个帐篷就往里钻。”说着笑起来,又庆幸道,“也多亏了那天它钻进陈王大帐,我才看见阿姊昏倒在地呢。”
  抚悠听见他说兰陵王又想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登徒子高兰峪,于是嗤道:“我听说驸马都尉是兰陵王后裔,你的猞猁叫兰陵王,不犯他的忌讳?”
  宗玄笑道:“姊夫祖上跟兰陵王关系疏远着呢,不过是世人讹传罢了。”说着又撸着猞猁的脖子,将它的脸举在抚悠面前,“我叫它‘兰陵王’是因为它长得英俊,围猎时却又敏捷凶狠。”——好吧,在猞猁里面算是英俊的了——那猞猁终于忍受不了主人的“蹂|躏”,跳到火炉床的另一侧,拱腰伸背,抚悠以为它要发动攻击,只见它下一个动作却是——卧倒!趴在那里烤起火来。宗玄见抚悠这番先紧张后惊讶的神情,大笑起来:“阿姊,你瞧我说得对吧,这小东西可有趣了。”
  抚悠因每次见这畜生,不是伤就是病,因此不怎么待见——虽然,确乎是挺招人喜欢的——瞥一眼,转头问道:“驸马都尉是你姊夫,那你是谁?”
  宗玄低了头,担心抚悠知道真相会生气,可也不能再瞒下去,于是支吾道:“我……我其实不姓白……我姓李,是今上从子……”
  抚悠倒不生气,自从在江淮军营得知张如璧的另一重身份,她也就不奇怪贺鲁不仅是一个普通童子了,只是想不到,他竟是正正经经的李氏宗亲,爵封郡王呢——照他与皇帝并不太近的亲缘以及如此年少也必无大功,能封到郡王,恐怕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缘故。细想从前贺鲁总是二兄长二兄短的,莫非他口中的“二兄”是指岐王?足可见其亲厚。果然如此,倒也不意外。
  连一个童子都是堂堂郡王,那么……“师父呢?”
  “师父是英皇后的兄长,太子、岐王元舅,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傅上柱国齐国公。”
  “那师父为何隐居在九凤山上?”
  宗玄道:“是为了结交三晋豪杰侠士,暗中游说地方文武,二兄,就是岐王,下河东,夺太原,师父可是首功。”抚悠此时倒想起昔年过横岭关时,感慨天妒红颜,故张皇后薨于河东,因暗想:“也是为妹妹报仇吧。”又想:“难怪阿舅带来岐王伐蜀大捷的消息,师父那样举止雅俊的人会又哭又笑、忘形至此。至于和师父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弹剑而歌的阿舅……”于是问道:“我阿舅也不是寻常身份吧?”
  “阿姊厉害!”宗玄笑赞道,“贺郎君在外从商,其实却是我们的诸葛孔明、陶朱公呢!”
  抚悠丝毫不觉意外。不过那时阿舅究竟还是信不过她,在她面前只以相王做盾牌,贿赂梁国权贵、制造劣等兵刃,还让她好鄙视相王一阵,不过这些事换在岐王身上,竟不觉嫌恶。兵法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要在短时间内打败曾经是三足鼎立中实力最强的梁国,战场绝不只在军事上,李忧离能将奇正之道运用得心,眼光不拘于一时一事,也难怪梁国大厦外有洪水、内有蚁穴,分崩离析,只在顷刻了。
  又想到当初晋突联盟,岐王府提出一个很让她费解的条件——只提太子之功,不言岐王之力。后来她也渐明白过来,原是晋虽扶持西突厥,必要时却又要敲打,皇帝和太子要做好人,恶人就只能岐王做了。他做了,可以不代表朝廷,不至于双方直接撕破脸面而不可逆转的交恶。看来整个事件在她为晋与西突厥结盟奔走之前,晋廷,不,准确说是岐王府就已经有了通盘考量。
  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一齐想来,他那赫赫战功、纵横之策、甚至为母在梁都修建佛像的胸有成竹的狂傲,无不让人心服,除了父亲,抚悠这辈子再没如此钦佩过谁了!难怪宗玄每每提及便一脸仰慕,她心中甚是好奇,暗思道:“李忧离,你究竟是何等人物?莫非是跋折罗阿罗汉(金刚罗汉)不成?”
  宗玄觉得二人交谈融洽,气氛不错,于是趁机劝道:“阿姊,你别生我二兄的气了。”
  抚悠正暗暗钦佩着岐王,恨不能一见,不料宗玄说出这样话来,“嗤”地笑了:“岐王什么时候得罪过我?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宗玄只当她是赌气才假装轻巧,说出这种话来,于是更恳切道:“阿姊,二兄其实很关心你,你昏迷时,他每日都要来上几次,今日恰巧忽棘可汗宴请,若不然他要知道你醒了,一定立刻来见。他和你赌气争吵,是因为误会了你和陈王……其实,只是误会罢了,阿姊与二兄既然情投意合,怎么能因为小小误会就恩断情绝呢?我知道二兄是脾气不好,骂人也难听,可他是真性情之人,与他相处久了,无人不爱。他手下那班心高气傲的将军即或一时被他骂狠了,可下一刻就能上阵为他博命,自然是因为他的为人值得。阿姊你现在只看见他的不好,还没看见他的好呢,千万别草率决定呀!”宗玄说了一阵,见抚悠眉头深蹙,似乎无动于衷,于是使出绝招,撅嘴耍赖道:“本来你自九凤山撇下我一人不辞而别,我可很生气,不过阿姊要能答应我不再生二兄的气,”他摆摆手,“那我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了。”
  抚悠听宗玄这番话,恍然明白,她从头到尾连怨憎者为谁都未弄清!
  

☆、解连环(中)

  抚悠静养了几日,觉已痊愈,这日的樱桃毕罗做得十分可口,便笑对婢子春道:“难为你们弄到这个,这樱桃尚不失鲜果的香味呢。”阿春笑道:“岐王吩咐一应取用皆由长宁宫供应,但也有我们想不周全的,娘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千万别委屈自己。若照顾不好娘子,岐王也不饶我们的。”
  长宁宫乃是云州云中县的一座行宫,梁文帝宇文牧时修建,专供北巡之用。晋灭梁后,皇帝敕令修葺,充实宫人,仍以备北巡之需。因长宁宫地临边境,物资调度便利,譬如这里的一些陈设和每日饮食都是从长宁宫征调——先前抚悠还疑惑岐王怎么有权处置皇帝行宫的人和物,后来才从婢子口中得知,岐王现任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兼镇长宁宫,而她们这些人本就是岐王府的。对于这种殊礼,抚悠既觉心喜,又觉忐忑,常想:“实在太过兴师动众,恐怕不知外人怎么看呢,或许都把我当成岐王的……什么人了……”
  宗玄口中在她昏迷时“每日都要来上几次”的岐王,在她醒后,却一次也未来过,也许军务繁忙,也许……“说到底我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些细心安排也许只是看在阿舅的情分上罢了。”抚悠这样自欺,又叹息,“没有什么倒也好,当初萍水相逢,不知他身份,如今知道他是岐王,一则不愿被人非议攀附,二则怎么能以‘罪臣女’的身份牵累他的前程?”
  抚悠正暗暗烦恼,阿春道:“娘子,岐王就快来了,我为娘子梳妆吧。”“是了。”抚悠想,“昨日还是乔记室亲自过来说的,显得十分郑重。”于是亦吩咐婢子为自己精心装扮起来。忽忆起幼时梳妆,那一次好像画得极美,小小的圆脸上,额头、两靥贴着剪成时兴花朵、飞鸟样的金色花子,傅粉如雪,点唇如樱,至于斜红、耳妆、翠钿,无一不时新精致,至今记忆犹新,只是却不知为何最后竟哭了。
  将一只盛了朱色口脂的银平脱蚌形盒拿在手中把玩,抚悠心想:“到底是因为被抢了喜欢的布偶,阿娘不许我吃酥山,还是死了金丝笼里的螽斯儿(蝈蝈),哭得那样伤心呢?”究竟也未想出个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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