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春在外侍立许久,好不容易等到谭裕秋出来,却看到苏凰脸上两行清泪正被月光映出银亮的颜色,这是到吴郡之后,苏凰第一次伤心至此。南春当即猜到刚刚远去的妇人并没有说什么好事,便也不问她,只用绢子轻轻替苏凰擦掉脸上的泪痕,把她扶进了屋子。
谭裕秋走得果然很快,第二天一大早便辞行,连段瑾也惊讶得很,少不得留她多住几天,然而她只道:“没什么事,就不给你添乱了,再者,你娘还等我回去回话儿呢。回去晚了,她必要多心急几天,也无益于她的养生之道。”
见她说得恳切,又搬出自己的娘来,段瑾也没有话再好说,便让人包了一马车的吴郡特产回去,又给足了她回去的盘缠,才依依惜别。
等把谭裕秋送走,段瑾马上直往清风园奔去。
八月秋高,他以为一进园门便可以看到苏凰在梧桐树下,他一边走,一边愉快地想,凰儿现在是在刺绣,还是铺了一张纸画着画?或是捧了一卷花间词闲闲立于梧桐树之下?梧桐枝叶交错,已开始偶尔落下几片微黄的叶子,而边上的扶芳藤绿植如瀑,花瓣似繁星,衬着她素衣袅袅,青丝慵绾,说不尽的娴雅从容,是自己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
他想到一园梧桐,便忆起一次偶然在她书房里看到那片梧桐叶。她的心思他如何不明白,只是那时总以为她心中的良人另有其人,他还曾经怀着一丝醋意想过,那个人是不是怀倾?难道自己比不过他吗?可是那一天下着大雪,她让南春送了一个香囊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当然懂得,因为他的心是一样的啊。他给她取字“嘉桐”,亦是这样的意思。“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梧为雄,桐为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她既是嘉桐,从今便有自己做她的良梧,一生相守。
他的脚已走进清风园,然而并不如他所想,园子里只余枯叶独自凋零,连侍立的丫鬟都看不见。他疑惑顿生,走到屋下敲了敲门,叫了一声:“桐儿,你在吗?”
屋里并无人应答,不一会儿,南春出来开了门:“外面吹着风,有些冷,所以小姐没有出去。让公子久等了。”
段瑾奇怪地看她一眼,笑道:“今日是怎么了,连南春也这样客气起来了,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南春没和往常一样接过话去,只淡淡笑一笑,默默地退回了屋子。段瑾跟她一同走进去,便见苏凰拿着几匹大红的布匹正在裁剪,走进一看,竟是比罗绮珍贵许多的缭绫。那缭绫红底红纹,光泽明灭如夜空下的微澜湖水,异彩奇纹相隐映,在苏凰裁剪时的轻微晃动之下,花纹竟能显出千般变化,转看侧看花不定。
他便猜着,这样珍奇的东西,一定是她原先在家中时便珍藏的,却不知怎么如今拿出来裁剪。看了一会儿,便笑问:“桐儿是在做嫁衣吗?其实不用这样急着做,还有两年的时间呢。”
苏凰头也不抬,拼命地压抑了心里的酸楚,淡淡道:“我并不急,可是怀柳姐姐等得那样久,不能让她再等下去了。她对你二弟的心意,你也应该是知晓一二的。”
段瑾笑道:“原来你是为萧家小姐准备的——这样好的料子,又有这样巧的手来做,想必这件嫁衣穿在她身上一定更加艳绝京师。只是苦了你,要你来做这些事……”
“珣郎,你真的听不明白?”苏凰听了手中的活计,殷殷望向他,“你二弟良珣与怀柳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段瑾似乎猜到了苏凰的话外之意,不安的情绪渐渐涌上来,逼得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他嘴边浮起一个不自然的笑:“是啊,堂姨母也说过这件事,他的婚事,确实是要尽快办成为好。”
苏凰用力把那句在心里嚼了一夜的话一字字从齿间挤出来:“长幼有序,他的婚事耽误不得,你的婚事更是宜早不宜迟。”她不忍再看段瑾,低头继续道:“你深谙礼法,应当知道作为嫡长子的责任。”
段瑾的笑意凝成一朵僵硬冰冷的霜花,他拉起苏凰的手,直直看着她:“堂姨母还是来找你了,是不是?是她让你这样说的?”
苏凰挣脱他的手,偏了头不去看他:“堂姨夫人说得有理,顾学士的女儿比我高贵得多,与你门当户对,是真正的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可是我不喜欢!”段瑾双眼满溢哀戚,几乎要求她看一看自己,“桐儿,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在雪地里,我说过,半妆红豆,各自相思瘦。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心思,也说好等三年期满,我便正式行六礼娶你为妻,你为什么要听旁人胡言乱语?我们的事只在我们自己,与旁人无关,你何必苦着你自己呢?”
苏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凄然道:“我可以不管旁人的言语,可那做主的不是旁人,是你娘啊!婚姻大事本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都不能主持,我还能怎么办?”
段瑾默然良久,道:“你记不记得那片画上梅子的梧桐叶?”他见苏凰眼中有惊异之色,勉强笑了笑,“其实我很早便知道了你的心思,即使红叶不能传情,《摽有梅》的典故也是瞒不了人的。我知道你总是有太多顾虑,但只要你不去想这些事,总会有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吉日,不会太久。”
苏凰听着这一番话,盈盈落下泪来,看向他:“我固然是舍不得,若是真的情意深浓,哪有人会愿意把自己喜欢的人推到别人身边?但我们若成婚,还须两年时间,势必耽搁了怀柳姐姐和你二弟,纵使他们没有怨言,我们也不怕众口铄金,但两年间肯定备受煎熬,这种折磨又比让你另娶他人好多少?”
段瑾拭去她脸上的泪,轻轻将她拥到怀里,柔声道:“你不用想这些,有什么事,你只要想有我为你遮挡,便足够了。良琮的婚事并不难,虽然常礼是长幼有序,但礼法总有变通之处。且我娘虽不大开明,我爹却不在意这些,只要我修书向我爹说明,他会让良琮先成婚的,不会耽误了萧家小姐。”
苏凰虽然还是有些不安,但听他说不会耽误怀柳,便也稍稍放下心,不再提这些话,徒增各自烦恼。
过了几日,好久没见到的李昭炽却过来找她:“苏姑娘可要寄信去京中么?我的几只鸽子自飞了一趟,便停不下来了,一直扑腾着要远飞,我管都管不住了。”
苏凰正在给怀柳的嫁衣上绣繁复的鸾鸟纹样,听到李昭炽这样不着边际的理由便在心中暗笑,一边给南春丢了一个促狭的眼神,边向李昭炽笑道:“这样说来,确实有信要寄往京中,一直怕麻烦公子,所以没有去找公子,不想却劳动公子亲自过来了。”
南春红着一张烤熟了的龙虾似的脸,飞快地瞟了李昭炽一眼,羞羞答答地问了一句:“穆公子就为这个过来的?”
李昭炽笑道:“本来是为这个过来的,现在看到南春姑娘,倒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过姑娘了。”
南春从小丫鬟手里把茶接过来,亲自奉到李昭炽手里,抬眼看了他一下,旋即低了头糯糯地问:“我天天去看穆公子驯鸟,穆公子不会烦我吗?”
李昭炽随丫鬟的引领走到椅边坐下,极爽快地应道:“怎么会烦呢?南春姑娘若是想看,随时找我便是了。”他饮了一口热茶,又向苏凰道:“若苏姑娘有信要寄,只管吩咐穆某,万万不要客气。”
苏凰点头道:“我现下便有一封,等写完了便让南春送过去。”
☆、63风刀霜剑
南春把信送给李昭炽,照例是多发一只鸽子出去。她看着两只鸽子展翅并排而去,羡慕道:“若是人也能如鸽子一般,想飞便飞,天高云阔,该会多自在。”
李昭炽闻言,笑向她道:“若是人人都自在无羁,天下可就乱了。”他拿出身上带着的竹萧,“想这些事干什么,姑娘还不如听我吹曲子,乐得逍遥。”
南春偷偷看他一眼,陪他一同在石阶上坐了,静静听他吹曲子。一曲罢了,只觉满心尽起梓里之思,其箫音余声袅袅,不绝如缕,似乎还飘荡在书阁下满湖的澹荡烟波之上,不曾远去。南春许久在从箫声中回过神,她回味着曲中的淡淡愁绪,看向李昭炽:“《菩萨蛮》的调子并不罕见,但唯有穆公子能吹到如此境界,有逗秋引雨之能。不知穆公子心中想的是哪一首?”
李昭炽把笛子重新挂到腰间,看向飞烟缭绕漠漠如织的湖面:“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李翰林之语,果然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穆公子是思念家乡了吗?”南春低下头,“京城虽远,终有一日可以得归。公子是家邦俊杰,来日返京,定能获得锦绣前程。”
李昭炽淡淡一笑,向她道声谢:“便借你吉言,如果我真能返京成就一番大事,必不会忘了姑娘的好处。”
南春听他这样说,以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索性跟他敞开心扉,说起她极少有人知道的身世:“穆公子终有一日能返回京城,可是南春却早就无乡可回了。”她看一眼李昭炽,轻轻道:“很少有人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京都人,甚至,我原本不是景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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