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裕秋越发笑得亲切,她四下里看了一圈,道:“之前说的你收留在府上的人没有来吗?”
段瑾从容坐下,不以为意地拿丫鬟奉上的手巾擦了擦手,回道:“他平日算是我的书童,只陪着论书下棋,闲时便只逗弄鸟儿,并非一直随身跟着我,用饭也不在一处。”
谭裕秋舀了一勺鸽子汤喝了,似乎是想到什么,闲闲开口:“既然他有这样的好本事,何不让他来见上一见,也好让我开开眼界,看他如何让鸟儿乖乖听话,可使得吗?”
段瑾心中一惊,旋即应道:“这有何难,堂姨母若是想看,便多留下住几天,穆梓每天都会逗弄鸟儿的,到时候看得烦腻都是有的。只是今日已晚,他也已驯过鸟儿,是看不成了。”
谭裕秋看着段瑾,无不惋惜地叹道:“怕是没这个眼福了,原本想着只消看一眼也不算枉来一场,回去了也好说给你娘听,让她也高兴高兴,只是我来得紧迫,京中诸事也离开不得,住上一两日,最迟后天也要动身回京了。”
段瑾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顿时松下来,面上仍是一副不舍的神色:“堂姨母连日奔波,到了这里又不能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再走,真是辛苦。”
谭裕秋笑起来,道:“只要有你这孝顺的话儿,堂姨母这把老骨头倒还受得起辛苦。”
一顿饭慢慢吃完,段瑾便送谭裕秋回西苑去,又说了几句话,才踏着初降的露水离开。莺儿正要给谭裕秋宽衣准备沐浴,却被她摆手制止:“晚风凉爽,刚刚吃完饭,也得出去走走消食啊。”
莺儿听了手看向她:“您是说去看看那位姑娘?”
谭裕秋正了正衣领,又让莺儿重给她匀面梳妆过,才伸手搭在莺儿臂上:“你是去过的,便给我带路吧。”
苏凰彼时正怀着满腹忧思在灯下看着去岁画的那片梧桐叶子,鸭黄色的叶子上被画上了一树鲜艳的梅子,树下的草筐里装着一些,地上也随意散落着一些,她想起南春叹息的话:“画个人儿上去,就可以把梅子都装到筐里去,也省的白白糟践了,不就不会可惜了吗?”她一边想着,不禁苦笑,有人拾取,未必不会可惜啊。摽有梅,其实七兮,而求我庶士,却难以不“迨其吉兮”了。
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是银辉四耀的一粒宝珠,在漫天星辰的拱卫下抛洒出无数根银丝,像是被浸透了的伤心往事染就的白发,上面刻着家破,刻着亲人亡故,刻着自己的颠沛流离,一丝一丝透过雕着并蒂莲花的朱漆窗棂,透过糊在窗上的细密的霞影纱,紧紧把她缠住,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犹自困在自己自怜自艾的哀痛里,珠帘一响,已被南春拨起来,有零碎的难过低沉:“小姐,有位老夫人说要见你一见,她自称是……段公子的堂姨母。”
苏凰放下手中的梧桐叶,看不出哀乐:“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掉。”
她出了书房,刚一进正堂,便见上座上端坐着一个五十许的老妇人,容貌虽有凋损,却依稀看得出当年风华,想必年轻时也是与怀柳不相上下的美人。苏凰见她虽自称是段瑾的堂姨母,身边也有丫鬟侍奉,但身上只着一袭孔雀蓝团蝠绸衫,底下一条水绿裙子也是普通的料子,连绣的花样也只是几朵小的樱花,头上亦不过簪了一只如意头素银翡翠嵌宝簪子,便知她可能并非是官宦家的女眷,所以即使严妆以待,也不能僭越了去。
这样想着,便盈盈拜了下去:“夫人万福。”
谭裕秋见她进退有度,神色也不似刚进门时那样冷淡了,也朝她点一点头,算是见过礼:“姑娘快过来坐下吧。”
苏凰走到西边的位置与谭裕秋相对而坐,只恭敬垂首,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谭裕秋打量了她半晌,忽然笑道:“本来见你年幼,以为你不过是小姑娘的习性。不料你竟这般沉得住气——你就不问问我,这样晚了,来找你所为何事?”
苏凰柔柔一笑,回道:“夫人既深夜来访,自然有话要说,苏凰是小辈,便只洗耳恭听就是了,何必打搅夫人思量?”
谭裕秋倒也不以为意,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了,向苏凰道:“段夫人已知道珣儿在吴郡收留了一个孤女,或许,我该叫你一声苏大小姐?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与珣儿可有什么瓜葛?”
苏凰听她说“孤女”已觉凄凉,再听她说“苏大小姐”更觉得刺耳,还是强忍着憋了一副淡然的神色出来:“夫人既知我是孤女,何必多此一问呢?大人收留我,是他慈悲仁德,让我不致如浮萍飘零,风餐露宿。谈不上瓜葛不瓜葛这样的话。”
谭裕秋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哦?那这样说来,珣儿也算姑娘的大恩人,若珣儿有喜事,姑娘必会诚心祝福的,甚至一力促成也是愿意的了?”
“段公子有喜事,我自然为他高兴。”
谭裕秋拍了拍手,似是十分欣赏苏凰的话:“姑娘果然是个识大体的,既然姑娘也表了态,那眼下这件喜事,也得说来让你高兴高兴。”她满面含笑地道来:“珣儿的娘亲已为他在京中寻了一份亲事,是端文殿学士顾充之女,年方十七,从小也是出口成锦绣的,与珣儿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倒是极般配。”
苏凰的脸色已控制不住地难看起来,不管她怎么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个女人的话,可嘴角不论怎样都扯不出一个笑容来。然而没有了结,她听见对面的女人仍不住地在说着:“其实这样出口即锦绣,挥笔成文章也不是什么最了不得的。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读过几本书也就够了,何况官宦家的女儿哪个不是琴棋书画从小便学着的?说来,苏大小姐应当也不比顾小姐差。难得的是顾家门第登对,不说顾充大人的几个兄弟,单是他一个端文殿学士的名头,便足以匹配珣儿这样的世家子弟。本来嘛,结亲最要紧的便是讲究一个登对了,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苏凰咬紧了牙齿逼退鼻中的酸意,艰难地开口道:“夫人说得是。顾小姐与段公子门当户对,又都是有才学之人,正是天成的良缘。”
谭裕秋听完便笑:“难为你这样想,可珣儿想不过来这个理儿,总是推托着,说江南风景不肯轻易舍人去,连让二弟先成婚的话都说出来了。你看看,这岂不是小孩子脾气?我先前还想着,到底是景不肯舍人,还是人不肯舍人呢?如今倒真明白了,确是景色秀美,不肯放人归了。”
苏凰扶一扶头上的梧桐花簪,勉强道:“是啊,江南景色冠绝天下,其间又多雅士,想必段公子是很喜欢的。”
谭裕秋道:“话虽这样说,可成婚的事耽误不得,珣儿在吴郡也待了两年多,等到任满三年,依例也该换地方了。到时候只消他父亲奏报上去,圣上必定也怜他无长子在身边尽孝道的苦处,那时珣儿也该回京师成婚了。可若他想不通,硬要留在吴郡,他娘岂不是白辛苦一场替他操这些心?所以,我这老婆子深夜来,是有一桩事要求姑娘。”
苏凰惊诧地看她一眼,不解道:“有什么事夫人办不到,却觉得我能办到的?苏凰无能,只怕夫人是高估了我。”
谭裕秋两眼闪着精明的光,重重一点头:“姑娘每日住在这里,与珣儿相见最多,这事恐怕还非得姑娘才有机会做、也最可能做得成。”
苏凰道:“既然夫人这样说,请问是何事?若苏凰能做到,必不遗余力。”
“这事其实也简单,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费不着多少力气。”谭裕秋微微一笑,“只是劳烦姑娘为珣儿着想,劝一劝他,让他听他娘亲的话,早日回京成婚,也不耽误了他二弟与萧家小姐的婚事。”她抬眼瞟了苏凰一眼:“听闻姑娘从前与萧家过从甚密,想来也是不愿萧家小姐因为这样的事情被白白耽搁在闺中吧?”
苏凰绞着手中的帕子,一颗心像被人狠狠按在了酷寒的冰窟里,久久不能暖过来。她沉默片刻,末了还是道:“夫人的话,苏凰会记得的。”
☆、62梧桐相待老
待谭裕秋起身回去,苏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融到沉沉夜色里,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就变得这样不堪一击了,只是心里实在难过,又没处诉说。
从前她长于安国公府重重高墙的呵护之下,一心知晓的唯有诗书词画、父慈子孝,每每与京中佳媛同行,也总是一团和气,下人们见到她,也是恭恭敬敬叫一声“小姐”。她以为世间之事便是她所见到的样子,从来都是友善的,没有痛苦,也没有罪恶与肮脏。
即便后来家破亲亡,她被充入教坊,无论芸娘怎么刻薄,薛炎怎么下流,也不过是让她生气一阵子,有南春与楚姬的陪伴,这些不高兴的事过一段日子也就渐渐被她淡忘了。可是刚才那个妇人,她并没有丝毫假以辞色呀,每一句话都客气得让人不能不笑脸相迎,却字字诛心,刺得她满心都在止不住地流着血。
她能怎么办呢?那妇人是珣郎的娘亲差来的,千里迢迢,只为了打听一个孤女和他的关系?只为了让她劝珣郎回京去娶别的女孩子?这哪里是她能置喙的事,不过有心给她一个警告,让她不要以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以一个乐伎的身份,对镇国大将军的嫡子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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