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溪坐在正位上,看着地下一群儿子吵架,有种自己在棺材里头躺着听他们争家产的味道,忽然笑起来。
“父亲?”
看见上头自己父亲那意味不明的笑,几人终于停止了口舌之争。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隶铭留下,敏之你也去吧。”
第七十二章
“让你见笑了。”待人散尽,屋内只剩了他与隶铭二人时,金岳溪脸上的笑容才被落寞换下。
“老泰山言重了。”隶铭垂首侍立一边,神态恭敬得很。
“他们三人今日就能当着我的面吵架。只怕等我发丧那一日,还有好些热闹好看。”
隶铭心中一惊,忙安慰:“正是亲兄弟。才能这么吵架也不散了伙。”
“但愿如此吧。只是依你这么看着,哪一个才是今后能不辱没了金家门楣的呢?”金岳溪忽然换上一副笑脸,探寻地看向隶铭。
“大哥心在官场,倒是与哪个朝廷没什么大关系。”
“你倒是委婉。”
“三哥对世俗事务全不上心,若是岳父大人不介意,只怕于诗词曲艺上。名声倒要比先祖还大。”
“承你吉言了。那么老二呢?”
“二哥……只怕不愿意在新朝为官,又有兼济天下之心,为官不行,从商或许是一条好路。”
“也不怕你笑话,我们老金家祖上,不过是草原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牧民,一次换季赶着牛羊另觅草场,正遇见一队人在逃命,为首的那一个满身是血,后头护他的人更是没了人样,渐渐地一个个死光了。就剩他一个,那时候先祖刚娶了媳妇生了娃娃,也是年轻,年轻才气盛,想着救人,赔了自己性命。”
隶铭见金岳溪沉静在回忆里。那回忆是流传在金家十五代人血液里的颂歌吧?想起来时脸上罩了一层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必是佛光了。
“那时候谁知道被救的人是谁呢,那人却将恩人家死剩下的一个孩子带了回去,带在身边养育,后来就有了我们金家。”金岳溪忽然抬了头看隶铭,“告诉你这事。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们金家,原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什么仁义不仁义的,没那么多讲究。他们三人,往后无论干什么,哪怕老大那样子,也不算回事,只有一样,别祸害了人就行。”
隶铭讶然。他没想到自己的老泰山心里,金家的门楣这么简朴,不祸害人就行。
“你与敏之这么些年来,有什么龃龉我也是看着的,敏之是个死心眼的孩子,看着没什么,心里却不一定。你却是个好孩子,我倒是怕我那娇气惯了的女儿配不上你。”
“老泰山言重了,敏之自然是最好的。”
“你也不用说这样的客套话来糊弄我,我都知道。”
听他这么说,隶铭也不能再反驳。
“只是往后,他们弟兄三个有什么能帮的,你就帮一把,敏之那里……她既然嫁进了你家,总是你的妻室,还望你看在两家交好,别太难为了她。”
隶铭心中苦笑,原来自己在老泰山眼中已是这么薄情寡义的人了,只是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像托孤?
当下点点头,也不细想:“老泰山放心,敏之既然是我的妻子,就该我一辈子护着她。”
“好,好好好。”金岳溪脸上终于笑开了。
隶铭退出厅堂时,关门前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丈人,若是生在开国时,定是一员骁勇大将吧,可惜了,却是在这样的末世。
第二天中午消息传来:世袭第十四代奉国将军、从三品下五旗包衣参领金岳溪,满语阿鲁罗特氏岳溪,在金家沪上宅邸正屋,吞金殉国了。台扑协弟。
彼时敏之正和衣靠在床头,一夜未睡,双眼熬得血血红。自金府回来,就不说话不吃东西不睡觉,只靠在床边,直到听见了消息,才闭上眼睛,哭了这么久,泪早就干了。闭上眼,只是想歇一歇。
“厨房送来的粥,你好歹吃一些。”
隶铭昨夜并未回去,在外间躺椅上对付了一夜,只是他惯常熬夜,便没有那么容易看出来容颜憔悴。
“我不想吃。”抬手挡了他的手,敏之将头别到一边。
隶铭叹了一口气,转身将粥放去桌上。
“铭哥哥……”骤然听见声音,隶铭楞了一下。
“你从前说成了亲,就不能叫你哥哥了,可是我还是想叫你做哥哥,你做哥哥的时候那么疼我,比做夫君的时候要好上许多。”
“嗯,叫吧,我听着。不想喝粥,多少喝些水吧?”
说着上前扶起敏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就着喝了一点水。
“要是给人看到,说不定会说我是装可怜博同情。”敏之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听,下一刻却立刻又哭了,“可是我心里好难受,铭哥哥,就算你平常再讨厌我,今天也不要讨厌我了好吗?”
“我没有讨厌过你。”隶铭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大清没有了,父亲没有了,金家也没有了……”
“金家还在,你的三位兄长还在……”
却被敏之打断:“也快了,昨日当着父亲的面就吵成那样,父亲去了,就跟一盘散沙一样了。”
隶铭没再说话,敏之便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说。
“……小时候常去京畿附近的军营玩,里头有个同我一般大的小哥哥,在伙房帮忙,听说父母身故,留下他一人,被扎营的士兵们救了,就留在军营里头做伙夫。我每每与哥哥们去玩,总看他躲在人后盯着我们瞧,那眼神,像小猫无缘无故给人踢了一脚那样,看见那样的眼神,总觉得玩的兴致就没有了……”
“……昨晚上累得很,想睡却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那个小哥哥的眼神。现如今我才明白,失了父母庇护,又无家可归,大抵便都是那个样子的吧。只是我比他更惨一些……”
“从前有朝廷的时候,大清朝在我眼里与你们汉人也没什么不同,如今没有了,却觉得比没有了爹娘还要沉痛……”
“古时候像我这样享了朝廷俸禄的,公主命妇之类,国破时候便都该殉国吧?……”
说着说着,渐渐阖了双眼。
听着她胡言乱语,又由着她沉沉睡去,之后许久,隶铭都是抱着她靠在床头,期间墨玉来过一次,被他打发走了。那水里下了药,她又强撑了这么久,这一觉应该能睡很久,且不是大动静弄不醒她。
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亲近过她了?
“是不是很委屈,敏之?”低低问出声,也就这样的时候才敢这么抱着她,这么跟她说话。
外头又响起了雀鸟的啾啾声,隶铭皱了皱眉,已经第四次了。
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把枕头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在她唇上印下一个缠绵的吻,又深深看她许久,这才悄然离去。
第七十三章
推开门,外间赫然站着失踪了许久的项领。
“少主!”项领抱拳单膝跪地,“幸不辱命!”
侧目扫了一眼椅子上已经昏睡过去的墨玉,淡淡道:“好。起来吧。”
项领察觉到他的视线:“启禀少主,人是属下迷晕的,现在这宅子里头能动能说的只有少主与属下而已。”
“恩。做得好。”
两人移至书房,隶铭在书案前坐下。
“这阵子委屈你了,事情都办妥了就好。”
“为少主办事,没什么委屈。”项领顿了顿,“只是依着目前形势看来,少主实在不必凑这一趟热闹。”
隶铭明白。他说的是自己昨日去金府,又陪敏之到现在,可是他没有说话。
“属下僭越,但如今两京的人怕是都盯着漕帮,少主这时候不应该独善其身?”
隶铭没有接他的话,想了想,只问:“你这次出去,盐帮那里怎么说?”
“他们大当头没有少爷的先知,自光绪二十七年那道旨意下来后,便渐渐被束缚了地盘,且听闻一旦立了临时大总统。南京那里就能拿到京杭运河线上盐运及漕运的总章子,即便盐帮先前没有弱下来,也熬不过南京的人。”
项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咱们也是一样。”
隶铭明白项领的意思,哪怕他们帮派再大,也抵不过当权者一句话。光绪爷已经委婉地告诫过他了,临时总统却准备说都不说一声就拿自己当筹码,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旁的不用担心,往后你就守在这和平里,我现下还有些事,你且退下吧。”
项领没想到少主到了这样关头还有闲功夫操心别的,可是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是他作为一个跟班不能说的话,低头答了声“是”,眨眼便隐了身形。
隶铭到了楼下,果然看见陆有瘫在圈椅里睡得四仰八叉,走过去在他脖子后头捏了一把,陆有便慢悠悠醒过来。
“少爷,要去哪儿?”陆有擦擦口水,眼睛睁得老大意图掩饰自己刚才睡着过。台余吐巴。
“备马,去参领府。”
“是。”
“慢着。”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把你眼屎擦干净。”
待敏之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这一觉睡得着实长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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