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开门见是小姐姑爷,愣了愣:“小姐来得好快!”
敏之也没心思管他说什么,直问父亲怎样了。
老管家边引了路,边回答:“幸好当时姨太太在身边,说是从前见过大夫处理,做的很妥当,现下大夫正在里头查看呢。”
听这样说,敏之才放下些心。
性命无忧,却有些微的后遗症:说话写字抖得厉害,恐怕不能再上马了。
金岳溪很快就醒过来了,大夫说的话也听进去了,却没什么表情,只盯着一个地方发愣。
“父亲要什么?女儿替您取。”
暂时说不出来话,只能干瞪眼。
隶铭却忽然插进来,手上握着一卷文书。
金岳溪抖着手接过去,老泪纵横。颤抖的嘴唇做出一个形状,敏之想了半日,才发现是“皇上”。
听见消息,各房都来了人候在老爷屋子外头,却没见叫谁进去,独独留下一个隶铭。
“父亲如何了?”众人散去,攸宁放慢了步子,只为等一等敏之。
“不知道……”敏之很奇怪,怎么是叫隶铭留着,却也没有多问。
十月上薨了先帝及太后,十一月上新帝就即位。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作为,年号却是好听,“宣统”。
各地都冒出来了这个起义那个革命,还是在国丧期间,愈发地显得大逆不道,却也无能为力,连带着新年也过得没有一点年味儿,萧条寂寥。
开了春没几天,又听见传来消息,说是摄政王与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袁项城不睦,解了他的职令他还乡了。
彼时金岳溪已能在旁人搀扶下上马溜达几圈了,听见这个消息,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紫禁城都快给人掀了,还有空窝里斗!”
身边的人也没有上去阻止他说话,谁都知道,大清朝是不行了。
敏之既然已嫁为人妇,就没有回娘家照看的道理,只能不时遣了墨玉回去,送些汤药,顺道看看老爷精神如何了。
又捱了三年。
二十五岁,已是花信年华了。
自父亲病了那么一遭,虽救回了性命,于其他方面倒看开了许多,墨玉带了汤药糕点过去,也不时带回老爷的亲笔。从前就不大能看的字,因着手抖,愈发像猫爪子挠的了,上头写的东西却是能稍稍舒缓人心。金岳溪也看出来了女儿女婿不睦,现如今却不大在乎的样子,只来信时常要敏之“多加体谅”。
哪怕心里还会偶尔有“意难平”的时候,敏之也确实不如从前那么在意了,毕竟那郎情妾意的时候,距离现下也过了八年光景;哪怕曾经再如何将一颗真心托付给他,隔了这重重楼宇和回也回不去的八年时间,那颗真心也不过是带了血腥味遭人嫌弃的一坨烂肉罢了。
幸好还有干娘疼爱,有攸宁与翠凤二人相伴着说说话。有时候想,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可是上苍一向是公平的,给了你多少光环华贵,就要收回去相等份量的谢礼。
这,也是敏之许久之后才领悟到的。
第七十一章
宣统三年正月里,才被摄政王请回朝中、大刀阔斧改组内阁刚过两个月的袁项城、内阁总理大臣袁大人,忽然带了一队革命军进了内廷,当着不过六岁的小皇帝的面。跪请隆裕皇太后在逊位诏书上盖印。
据后来流落宫外的宫女太监们说,那一日,袁大人带进去的革命军并未进养心殿东暖阁。只守在外头,站着标准的军姿;里头隆裕太后低低啜泣,袁大人伏在地上,一张圆胖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泪。
紫禁城里头的事,外头的人自然看不到,大家只看到清帝逊位。被圈禁在后庭里,时隔一月有余,袁项城忽然成了民国的临时大总统。
袁氏,实窃国之贼也!
敏之得着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房里窗棱下绣花,好好的针忽然扎在她手指尖上,沁出一颗玉髓似的血珠子,正愣愣地呆看着,门房徐老头气喘吁吁地在楼下喊:“玉姑娘,玉姑娘!”
“你下去看看。”
墨玉上来时,手上拿着一卷报纸。进门就扑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小姐,大清没了,大清没了!”
“你慢些……你说什么?!”
大清没了?清朝亡了?爱新觉罗氏清廷,没有了?
扶着案几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不自觉就攥紧了拳头,那根绣花针正正扎在手掌心里,却连痛都没有发觉。
“快,快备车,回爹爹那里!”
敏之站在门口等着人套车,马匹还未牵出来,陆有先来了。
“少夫人。少爷在外头马车里,您快去!”
敏之也不顾形象了,提起裙摆就往巷子外头跑,手心还未凝固的血按在素色的罗裙上,丝毫没有花开荼蘼的美感,只有一片片暗红的刺眼颜色,瞧着没来由的让人打冷战犯恶心。
车里,敏之坐定了,身子却在发抖,双手还紧紧拽着裙摆。
“你的裙子……手怎么了?!”隶铭上前掰开她的手,才看到手心一片暗红痕迹,有些干了,还有几个针眼还在汩汩地冒出血珠子来。
仿佛忽然才发觉身边坐了个人,敏之转过脸去对着他,苍白的脸毫无血色,配那一身素色的罗裙,像长久没有香火的庙里剥落了朱漆金粉的泥胎菩萨。
“说大清亡了,是真的吗?”
眼前的面容与十年前的那个骤然重合了,那个在镇江金山上扶着圣祖御笔钦赐的石碑发表感慨的小丫头。隶铭的心紧紧缩了起来,缩得身体都忍不住的痛,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已经伸到了她头顶将要触碰到她的头发,想要抚慰她的话却生生堵在喉咙口。
长久没有回应,敏之失神:“真的啊……”
马车里,敏之呆坐无言,连身边人扯下贴身里衣的下摆给她包扎手上的伤,都没有只觉。
“主子,到了。”外头响起陆有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陆有上前想要打起帘子,里头却先有了动静。
隶铭掺着敏之下车。
“少爷……”陆有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但身体挡在隶铭前头,摆明了不想让少爷进去。
“无妨,我陪少夫人进去。”台扑向才。
说着,掺着敏之走了。
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木然下车,进了金府,眼里看去一片灰败,原来已失了五感,看不到颜色、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尝不出味道,针扎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痛了。
一路走来都没有看到人,敏之也不觉得诧异。
进了后院,踏上池边砖地,才听见一阵更响过一阵的抽噎声,声音是大,却还是压抑着的。
敏之忽然觉得腿有些软,有些不敢进去。
二进院落里头这最高的一幢楼,原本是逢年过节女眷们在这里品茗聊天的,现如今却是一家老小聚在这里,放低了声音哀鸣。
敏之站在厅堂门口,看里头一片伏倒在地悲泣着的人。金岳溪坐在上首,眼中含泪,却不见流下来,瞧着却比旁人要释然得多。
“父亲!”敏之抖着嗓子叫了一声。
“你们来了?好孩子啊。”见着敏之,金岳溪还笑了笑。
“既然妹婿也来了,不如我们商量一下今后该如何。”说话的却是存斋。
金岳溪眯起眼睛看了他许久,半盖着的眼帘下藏着的锋芒一闪而过:“好,其他人都下去吧,敏之隶铭你们也留一留。婉婷,你将成俊带出去玩一会儿。”
婉婷是姨太太的闺名。
“是。”
众人退下,厅堂里只剩了三房兄嫂,敏之夫妇二人,并金岳溪一个。
“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金岳溪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看起来,像是一位慈父在鼓励自己的孩儿。
“父亲,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大清已经……咳咳,已经没了,咱们是不是也……不是有话说得好么?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哥,话怎么能这么说!好歹我们金家也是太祖亲赐配享太庙的股肱之臣吧,你这不是,不是……”存志气得发昏,下面的词却说不出来。
“二哥既然不好意思说,那我就替他说了吧。大哥不顾咱们那些在太庙里头受着供奉的祖宗牌位,不顾金家先祖拼死救下努尔哈赤太祖的那条命,也不顾咱们金家这十五代人受的朝廷恩赏,更不顾自己的祖母生母都是大清的正三品诰命,大厦才倾呢就想着另事新主,大哥这真是妥妥当当的识时务的俊杰、择木而栖的良禽、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不忠不孝的畜生!”
隶铭见存义这一番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心里忍不住要叫个好。
“金存义!你一个兔儿爷还好意思在这里教训我?你可别忘了,金家丢这么大的脸,你可是在里头有独一份的贡献!”
“大哥不用嫉妒,只要大哥在那什么劳什子国民政府里头谋了官位补了缺,三弟我这第一的位置立马妥妥的就让给大哥您了。”
存义少言寡语,却没想到说起狠话来这么刻薄。
存斋明白论口舌是争不过自己这个三弟的了,忙丢开他向着金岳溪道:“父亲在上,我也是为着金家往后着想,金家承蒙朝廷眷顾,可如今朝廷都没了,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金家这么多口人,还不算上天津老宅那几房,总不能为了义气,跟自己人过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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