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刚传下,便有内侍来寻刘胤。
“王爷,皇后娘娘有请。”
刘胤挑了挑眉,按捺住心中不快:“她又有何事?”
那内侍先四顾望了望,见无人注意,方才低声道:“皇后娘娘诞下皇子,照例该封太子而固国本,还请王爷为小皇子做主。”
衣袍下的拳头已攥紧,皇帝出城十日未归,可她竟只念着自己儿子的封位。刘胤生平头一次,竟在面上带了三分恼意,冷冷地瞥了那内侍一眼,目光如刀,只瞧得那内侍肝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隔了良久,他方抿唇道:“回去告诉皇后娘娘,就说孤知道了。”
回城便有无数事由需要他来处理,如今皇帝不在宫中,诸事便都压到刘胤身上,等他处理完所有事回到府邸,天色却已擦黑。
一进门,便有两个宫中内侍候在门口,瞧上去都面生的紧,此时见到刘胤,两人都跪在地上,小声道:“小的是从承光殿来。”刘胤越发不快,脚步不停,淡淡地道:“孤知道了,清早已使人回过皇后娘娘了。”
那两人对望一眼,跟随在其后道:“并不是皇后娘娘,是承光殿的陈修容有事要小的告知南阳王。”
“嗯?”
“修容娘娘说,陛下临行前,”那两个内侍中有个年长些的,略带玩味地开口,“是去过我们修容娘娘殿中的。”
刘胤果然关心:“陛下可有话留下?”
“修容娘娘让小的带话给南阳王,陛下怕是回长安了。”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刘胤瞬时间只觉脚下站立不稳,险些踉跄跌倒:“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那内侍凑到刘胤耳边,手心里亮出一抹纸卷,随即便掩在袖中,“修容娘娘说,这东西给王爷看一眼,您就明白了。”
那是刘熙的字迹,他竟真是回长安去了?刘胤只觉脑中一声闷响,一时只觉心烦意乱,下午刚接到密报石虎大军已经向西而来,这当口,皇帝怎么能回长安。他挥了挥手,强按捺住心神,对那两个内侍道:“你们先回去,告诉陈修容,就说我已知道了。”
未想到年长的内侍却拦住了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地小声道:“修容娘娘还让小奴提醒王爷,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刘胤心中厌恶,越过他便向前走,连头也懒得回。
中宫长秋殿内,庆喜的彩幡还未扯下,却已有些零落萧瑟。
内侍跪在卜皇后的卧榻前,战战兢兢地回禀道:“皇后娘娘,老奴按您的吩咐把话传给南阳王了。”
“南阳王怎么说?”卜皇后的身影隐藏在帘后,产后的她消瘦不少,面颊深陷,好似一张皮覆在骨上。
“王爷……”内侍不敢抬头,仍是复述了刘胤的原话。
卜皇后面无表情地枯坐了一会儿,叹气道:“你下去吧。”
那内侍想要退下,临行时,忽有想起一事,凑在卜皇后耳边耳语了几句。卜皇后果然震惊,竟从榻上一撑而起:“此言当真?”
内侍小声道:“老奴听不分明,但修容娘娘殿里的人也去见过南阳王的。”
“好一个表妹!”卜皇后面上闪过一丝凄厉的神色,忽地她的目光逡巡,却落在身旁的宋长御身上,心中盘算片刻,断然道,“传我的旨意,晋宋长御为良人。”
宋长御是她从府里带进宫的侍女,此时讶然而惊,跪道:“奴婢怎敢当……”
卜后注目于她,咬牙道:“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北地多植红槭,每到秋来,雁子回时,林间簌簌风气,满目红若朝霞,自是万叶千声。
这日绮罗打开店门,扫尘洒水,忙碌了半天,却见不远处一排麻雀忽然腾空而起,仿若受惊一般。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麻雀乱飞,一时竟看怔了。
“绮罗,绮罗。”
桑娘唤了好几声,这才见绮罗回过头来,面上却有疲色。桑娘端详她的神情,道:“你怎么了?可是没睡好?”绮罗揉了揉眼眶:“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也不怪你担心,”桑娘努了努嘴,却是指向外面,“你看这城里搬走了不少户了,对面的纸铺、绸缎铺子也都关了门,这是要打仗了,生意越发难做了。”
绮罗微觉奇怪:“这都打了几十年了,也没见打到过孟津来,怎么这么多户都要搬走?”
说话间阿福却过来了,插口道:“昨日我听临河的王伯说,这一次怕是行军要从孟津过的,他要不是一把年纪了,也要搬走。”
“既然如此,”绮罗心中暗惊,便道,“你们和沈书生他们说一声吧,也都收拾东西回家去,还是要小心为上。”
谁知桑娘撇嘴道:“掌柜的,我们几个哪还有家可以回,你在哪儿,我们便在哪儿。”便连阿福也是点头,这时候沈书生和小胖也出来了,只听小胖道:“掌柜的,我们留下来看店,不然肯定有小贼把店里搬空了。”
绮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们若不嫌弃,就把这里当家。只是要多加小心,这几日咱们不开门也罢。”
几个人商量妥当,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就都决定留在店里。城里的人果然越来越少,又过了七八日后,有大军要入城的消息散漫开来,城中几乎十室九空,年轻力壮些的早就拖家带口的搬走了,剩下一些老弱之辈纵然搬不走,便也紧闭门窗。
昔日里热闹的一座小城,如今白日里街市空荡,竟是死寂一片。
既然没了客人,阿福和小胖都懒散了下来,每天在后院吃饱肚子就晒太阳聊天,过得轻松惬意。沈书生照例是在读书的,他仍是不忘明年要去举孝廉。只有桑娘寻他开心:“你年年都说要去举孝廉,怎么从没见你出过门?”
“只有建康才有得孝廉可举,”沈书生也不生气,十分认真地跟桑娘解释,“等明年我读好了书,去了建康定会有大老爷举我做孝廉。”
桑娘扑哧便笑了:“我不信,举孝廉可是要德才兼备的,你整日里读书,却从不见修德,怎能举上?”
沈书生果然留了心,放下书本道:“敢问桑姑娘,小生该如何修德?”
阿福一眨眼,蹿过来道:“这个我知道的,只需给桑娘买上十来匹彩绸、布缎,再来五六盒胭脂水粉,七八匣头面花钿,定然能修德。”
沈书生却是当了真,拿笔在纸上记了下来:“五六盒胭脂水粉……”
桑娘啐了阿福一口,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小胖也来插话:“公子,他们诳你的。只要给小胖买五六个蹄髈、七八个荷叶粉蒸肉,再加十个酱油焖肘子就能修德……”
绮罗在一旁听着他们磨牙,也觉好笑,正惬意间,猛听外面鼓声喧天,马蹄声动地,门窗簌簌作响,好似天崩地裂一般。
桑娘顿时变了脸,惨声道:“天爷的,这是怎么了?”阿福最是机灵,赶忙跑到二楼隔着窗缝看了一眼,忽然大声叫道:“不好了,是大军入城了。”
几个人一时都被吓住,一动都不敢动。到底是绮罗最镇定,先醒过神道:“不要怕,咱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人,无缘无故的,他们不会来犯咱们。”她沉着声色,又道,“阿福,你瞧清楚没有,他们打的旗子上写的是什么?”
阿福面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又扒在窗缝里看了一眼,哭丧着脸道:“写的是个石字。”
绮罗心里一沉,正此时,忽然听得门板被拍得震天响,有人粗着喉咙大声喊:“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在。”
来不及再做反应,绮罗对桑娘使了个眼色:“你去开门,我不方便与他们照面。”桑娘双肩一抖,应了一声,竟是过去了。
绮罗慌忙闪到后院,远远觑着这边动静,只见进来的是一位极魁梧的军官,腰间佩着刀,大跨步地走进店来,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兵士,瞧起来十分不善。
见到这阵势,阿福和小胖早就吓得趴在地上,哪还敢言语。桑娘到底镇定些,上前一步道:“几位军爷,有何贵干?”
那军官虎目一瞪,样子十分吓人。身旁的几个兵士便都拔出了腰刀,对准了桑娘。
平日里最怯懦的沈书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一把拉开桑娘,站在她身前:“诸位远到是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必对一个小女子动粗……”
“她是小女子,你是大丈夫?”那军官极是不屑,提小鸡一般将他提起来,扔在一旁,“你们掌柜在哪里?”
沈书生被扔在地上也不气馁:“是我!”与此同时,桑娘几乎与他异口同声:“是我!”
两人对望一眼,心神激荡,又不约而同看向那军官。只听桑娘强笑道:“我是掌柜的,这是我雇的账房先生。”
沈书生却断然否决:“她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能当得了什么掌柜,这店是我的,她只是我雇的厨娘。”两人争执不下,军官却没了耐性,大声道:“你们都不省事,休管谁是掌柜,本军爷今日来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赶紧让厨子做好菜,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来,咱们大将军得胜还朝,还带着俘虏过来用餐,要是伺候好了,还会重重有赏!”这军官倒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罢一席话,也不等二人回答,竟是头也不回地大剌剌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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