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娘心里暗笑,却皱着眉头,似乎十分难以启齿。
绮罗颇是关心,摇着她的双臂道:“好桑娘,你有话就直说嘛,觉得他到底怎么样。”
“扑哧”一声,桑娘顿时笑出声来:“瞧你急的。好似要说你的准相公坏话一样。那样斯文的一个人,能挑出什么错来?就连阿福和沈书生他们都说一看就是位尊贵人,难得的是又和气周到的紧。”
止不住的笑意漾到面上,绮罗的神情里颇有几分甜蜜。
桑娘瞧着她笑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那天在街上见着,真是吓了我们几个一跳。”
“很久前就认识了,只是他大概没有注意过我……但我……我心里一直都是有他的。”唯有在同龄的桑娘面前,绮罗才敢说出心底的绮思,“后来好多误会分和,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他了。没想到又这么机缘巧合……”
她的声音极低极低,少女的情愫却都写在眉间心上。此时她心里想着的,全然都是那日分别时的情景。刘胤把她送回孟津,那时候他们才惊奇地发现,店里的韩钧他们都不见了。绮罗有些着急,可刘胤却不以为意,只说韩钧他们都是惯走江湖的,想是有要紧的事要办便先走了。
他小心地替她系好锦袍上的风扣,眉眼间都是怜惜顾盼,对她柔声道:“我过几个月便来接你。”
她满心不愿和他分开,少女初识情滋味,有谁愿意分离半刻?可到底有几分自矜还在,她面上微红,却不言语。他好似一眼就能看穿她心里的想法,又温柔地向她解释:“上邽还有许多事未解决,等此间事了,定会接你过去。”
她一抬头,就看到他温存深情的双眸,当下心里一跳,只觉双颊发烫,哪里还说得出半个不字来,微微地点点头。他将她揽入怀中,呼吸可闻间,却是他的轻柔声气:“我会寄信给你。”
可此去再无音信。临行时,他留了一只小小的香炉给她,青瓷如玉,桥耳玲珑。一去数月了,香灰积了半寸后,却始终音信全无。可她还是无怨无悔,夜夜在后院里烧着夜香,只有双手触到那温润的香炉,她便觉得心安。好像一颗心落回了腔内,只觉心底五脏,无一不是被熨烫过的温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过去读到书上的话,尚且不解何意。
如今唯有一点香烟袅袅而上,她才明白这其中的缱绻无尽。
等了三个月了,他还是没有来信。绮罗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琮,在手心里攥了又松开,再低头时,那温润的白玉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汗渍。
上邽为秦州重镇,昔日刘曜在此设大单于台,也曾修宫室三百间,虽不如长安那般阔大,少了云台回廊,殿阁便显得越发狭小了些。天色渐暗,宫人们早已执了宫灯而来,在殿角燃上仿若琼脂的沉烟腊。
“陛下,陛下,”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殿来,满头都是汗。
刘熙放下手里的书卷,沉声道:“什么事这样慌张?”
“皇后娘娘正在生产,哭喊了半宿了,太傅大人说请陛下过去看看。”
恰此时,蜡烛烧到尽处,殿内蓦地暗了下来。在黑暗里刘熙静默了半晌,方道:“朕这就过去。”
卜皇后的寝宫长秋殿就在正殿西侧,过去不过数步路。隔了院墙,远远地就听到里面的哭喊声震天。其中最尖利的是一个女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好似是忍受着千刀万剐一般的苦楚。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平日里贞静端庄的皇后的哭喊声。他忽然生出一种怪异之感,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皇后的面容,团团一张芙面,凤眼细长而翘起,望人总是脉脉含情。起初他也觉得瞧着亲切,却有一次无意中见到她责打宫人,便在这殿里的花树下,她坐在一张锦凳上,底下跪着一个小宫女。
他蓦地只觉惊诧,又瞧了有人将那吓得昏死的宫女拖出去,远远地大约瞧清那好似是自己书房里素日服侍的一个小宫女,不知为何触了她的霉头。
他本想求情,可忽然瞥到她皱眉的表情。那一瞬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这位皇后竟是这样的陌生,一双凤目早不见平日里宜喜宜嗔的情态,偶尔一瞥,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嘴角也是微微撇下的,两片薄唇里只吐出两个字:杖死。
声音轻悦的如同前夜在锦帐中的温柔情话。
他便止住了前去求情的脚步。
从那后,皇后待他依然温柔又热切,如同新婚的妻子一般,每每与他相对,依旧娇羞含情。可他再无半分对她的热度,便连寻常的照例也省了去,甚至懒去她的寝宫。宫里新添了张、陈二位美人,张美人是朝中要臣的女儿,陈美人是皇后的表妹。皇后半点怨言也无,还依照她们父兄的官职,循例晋了张选侍、陈修容的位分。
有这样一位皇后,真真是无处可挑剔的,宫内宫外谁人不说她的贤德。偶尔瞧着她的端庄笑容,他只疑心自己那日是听错,可回头让内侍掘了东苑的早已封了的内井,里面端端便是四五具宫人的尸身,他瞧着心中发冷,对皇后的心思便越发淡了。
可是偏偏十个月后,皇后还是要生产了。寝宫里一片喜色,早已挂起了彩色的帷幔,一旁是长御宫人的叩泣声,混作一团,乱哄哄的好生热闹。
他本能地驻了足,好似要逃开这如魔障一般混沌的地方。偏生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一抬头,只见是卜泰含怒的目光直视而来:“陛下,这里面九死一生的,是您的皇后娘娘。”
好似是听到了窗外父亲的话语,皇后的哭声陡的转了凄厉,越发竭心尽力,如同在应和。
“哇”的一声儿啼,划破天际的寂静。
众人此时都忘了各自的忙碌,纷纷瞩目投向长窗。
片刻后,皇后身边的宋长御抱了一个锦布包裹的婴孩出来,大声道:“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
卜泰大喜过望,竟不顾失礼,过去抱起那婴孩,搂在怀里时,已是老泪纵横。
“大喜!”
“大喜!”
一声声喜报从宫里一直传向宫外。
人人都面有喜色,好似行将没落的帝室有了如日中天的支撑。
刘熙亦是松了口气,侧目看了眼那长窗,忽觉这现世荒谬的紧。
凉夜风清,他走到殿外回廊下,始觉得气息顺畅些,廊下杏花开的正好,一丛丛粉骨朵一般,大团的拥簇吐艳,暗夜中更见几分娇柔明媚。他心内忽然一动,一时竟想起了那人鬓旁的一枝杏花,只觉伊人遥遥,玉腮粉面,却宛如眼前。他正沉思间,只见天际划过一道洁白的影子,他目力极好,一定神已是望清这是内禁饲养的信鸽,毛色纯白,十分漂亮。他短吁一声,口中发出一声轻啸。那信鸽果然朝它而来,稳稳停在他肩头。
果然是有人训过的鸽子,他轻轻拂过鸽背上的羽毛,目光忽然定住。只见鸽子的脚脖上绑着一支白色的玉琮,正是御用的信物。这鸽子在长安城中饲养了何止百千,可腿上能绑上玉琮为信物的却都是父皇亲手所驯,不过寥寥数枚,为何此时竟会出现在上邽?他目色陡深,轻轻解下鸽子脚上的玉琮,里面果有一卷小小的信笺。
薄薄一页,似沉如千斤。他攥在手心片刻,竟不知是否该展开。
许是纸笺背面透出的一抹胭脂色刺伤了他的眼目,他轻轻展开了信件。
他眯起眼,不过一瞬已扫过了寥寥数行小字,瞳孔却忽地锁成一点,一时站定在原地,竟觉得浑身的血液被抽到头部,耳中嗡嗡作响,想笑亦笑不出来,却原来,自己竟是天下第一大的傻瓜。
顿足,然后提步,便向南宫门疾行而去。
身后原本隐匿的内侍此时顾不得藏身,慌忙大喊:“陛下要去哪里。”
可他哪里会搭理,脚下竟是全然不停,只向那宫门的方向疾奔。
那内侍顿时慌了,一边跟着跑,一边对身旁的侍卫道:“快去禀报韩将军,陛下怕是要出城。”
20.梦还凉
刘胤回城得到奏报时,已是十日后的清晨。
上邽不似长安那样宏大,只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南门通常不开,只有行军之时方可开城。此时刘胤站在洞开的南城门前,望着空荡荡的御道,厉声对面前人道:“你跪下!”
韩钧单膝跪地,以手撑地,咬牙道:“末将护驾来迟。”
刘胤一字字问得诛心:“自上次陛下离宫之后,孤已下令封锁南城门,十日前为何又开?”
“陛下有御印令牌在手,守将不敢阻拦。”韩钧只觉背上好似压了千斤重,却不得不答。
“陛下出城,又为何不报?”刘胤目光越发冷峻。
韩钧微一咬牙,振振道:“中宫产子,宫内混乱无章,臣得消息已是隔日,报入宫中时却无人理睬……”
“休要巧言令色,”刘胤大声喝止他,声音却转沉郁,“报入宫中不得,就不知快马使人报给孤?你大胆妄为,究竟存的什么心?”
存心?这两个字好似刺到了韩钧心里,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黑眸熠熠生辉:“末将一心只为我大赵天下!”
“住口,”刘胤薄唇微抿,不再看他,吩咐左右,“将他绑起来,押入天牢。传我号令,御林军全数出城,寻找陛下。”谢烨随侍在侧,相劝又不敢张口,只得偷偷给韩钧使了个眼色,转身便去寻找梁守信来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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