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们祖孙二人的背影,刘胤似有些发怔。绮罗颇是歉意地对他道:“是我不好,不该心软,想不到她们……”
“不关你的事。”刘胤一抬手便擦去了额上的唾痕,露出一丝苦笑,“重入金殿朝凤冠,苦海深恨结仇梁。汉人都是深恨匈奴人的,岂是一碗面能化解的。”
绮罗细品曲词,只觉心中一紧:“难道昭武皇帝是被这位清河公主给……”刘胤对她点了点头,语声平平,“昭武皇帝入洛阳后千辛万苦找到了昔日的爱人清河公主,可洞房花烛之时,亦是眼睁睁看着枕边人把利刃刺入自己心间的一刻。”
绮罗面容发灰,失声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昭武皇帝有何对不起她?”
“对不对的住谁又知道?清河公主的父皇昏庸无道,贾后视她如草芥,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可她最恨的,不是乱了她家江山的叔父伯父,也不是那些弄权奸臣,而是亡了她家天下的昭武皇帝——这也只是对于我们而言是这样。如果在清河公主看来,昭武皇帝先占她的城邦,再俘她的幼弟子侄,成王败寇间,感情早就消磨尽了,”刘胤慢慢道,“上辈人的事,牵连了不知几世因果,又怎么说的清?”
绮罗抬头想了想,忽然道:“我记得你说过,昭武皇帝是另娶有皇后的。”刘胤点头道:“是啊,昭武皇帝的元后呼延氏,出身匈奴五部的贵族。”绮罗道:“这就是了,清河公主定是恼恨他始乱终弃,另娶新欢,故而才要杀他。”刘胤哑然失笑:“也只有你把这等血海深仇都看作儿女情长了。”两人议论了一阵,都是唏嘘不已。
三个月后,烟尘滚滚,直从洛阳阖闾门而出,满城的人俱站在街上相围而望,私下里议论纷纷:“最前的那位将军是谁,一身银甲,偏又生得这样黑壮。”
“这都不认识,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如今已是中山王了。”
发问的人似有羞愧,连声赞叹道:“果真名不虚传。”
又有人插口问道:“那站在大将军身旁斟酒送行的老者是谁?看起来亦是十分威严。”
这次解答的人似也不知,皱眉道:“那位遮莫是哪位王爷?大概是替陛下来送行的。”那老者身穿一件黑色长衫,身材十分魁梧,却正是当今半壁天下之主石勒,他不喜那些繁琐仪仗,竟连轿辇也未带,只着一身便服。黄门李桓侍立在侧,从金壶中斟出一杯玉浆。石勒接过,却递给了石虎,正色道:“叔父老了,不能再亲征,你此番去长安,也算是遂了朕的一桩心事。”
石虎跪倒在地,银甲铮然作响,他接过酒来一口饮尽道:“臣定为陛下活捉刘熙,送他来邺宫替陛下佐酒。”
此情此景忽让石勒想起数年前出征之时,石虎曾立军令状活捉刘曜,自己亦起誓要重赏这个侄儿。此时自己的子孙俱站在身后,领兵出征的仍然是这个侄儿,彼时情形竟格外清晰,一瞬时的愧疚只从心头一闪而过,石勒哈哈大笑:“望你不负朕恩。”
送别酒已过,就该添袍上马。李桓早已用金漆盘捧好征袍,石勒身为帝王,自是不便动手的。石弘与石恢两人身份虽符,可此时却都心下冷哼,不发一语,面色颇是难看得很。武威侯田戡站在其侧,他心念一动,看了石弘石恢二人一眼,却又没有开口。
其他众文武身份大抵是不够的,而且碍于石弘石恢在此,谁敢多事。眼见着竟是无人为石虎添袍,偏偏石勒也是不开口,好似没有意识到这个重大的倏忽。石虎眸中一沉,已有薄薄怒色,便准备自取了征袍上马。
站在石勒身后的石宣忽然上前一步,拿过金漆盘上征袍,迎风而展,披在石虎肩上,朗声道:“侄儿祝叔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石虎大笑翻身上马,自是率着千军万马出城而去。
望着烟尘北去滚滚,石勒转身时已是沉了脸色:“若不是今日有宣儿在,你们想如何?”
石弘一脸不屑之色,却不得不低头道:“儿臣实不愿看他这样嚣张。”
“无知的孽障。”石勒斥骂了一声,却是黑了脸。
中山王府中,阿霖手中的筷箸忽然掉在地上:“我怎么觉得今日心神不宁的,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侍候她的樱桃捡起筷箸递还给她:“夫人您忘了,王爷今日是出城去练兵,该不会太久的。”她觑着阿霖的脸色,又小心道,“大王出门前叮嘱过,让夫人多吃些东西,您又有了身孕……”
石虎出门前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倒是温存的,便连嘱咐人替她添膳时,也是鲜有细致的命人多烧几样她爱吃的菜色来。她本是心情平和了些,可此时闻着最近的一盘烩羊肉,忽觉得腥气的紧,一时没了胃口,皱眉道:“派人去请澄心过来,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樱桃似有些为难,偷眼忽见管家石福从旁路过,忙松了口气,喊道:“管家,管家。夫人要请武威侯府上的如夫人来。”说着,她神色十分鬼祟,偷偷摸摸地又给管家递了个眼色。
石福却是极沉稳的,不满地瞥了樱桃一眼,便对阿霖回禀道:“夫人,这可十分不巧了。昨日武威侯派人传了口信来,如夫人感了风寒,这几日怕是不能出门的。”
“果真?”阿霖却有些担心,忙道,“府里还有治风寒的药,给澄心送些过去。”
“夫人,您就别操心了,”樱桃眨了眨眼,笑着道,“武威侯对咱们郡主上心得很,哪用您巴巴地送药去,早就请宫里的御医去诊治了。”
阿霖想想也是如此,便道:“那也好,过几日我再去看堂姐。”
石福想岔开这个话题,忙道:“若是夫人觉得乏味了,王爷出门前交代过,宫里的伶人俳优都可以叫到府里来,唱些戏文,演些杂耍给夫人看。”
阿霖却是毫不感兴趣,木然道:“既是如此,就叫来演几出吧。”
“咱们掌柜的,自从洛阳回来,可就有些不一样了。”
“有何不同?”
“你个呆书生,过来过来,我给你细细分析分析……”
“天然居”的柜台后,饶舌的阿福正和沈书生窃窃私语,阿福天生就是说书的好料子,眉飞色舞讲个没完没了。便连后厨的小胖也凑过来听他说话,唯有桑娘一伸鸡毛掸,在阿福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都没事干了吧,连掌柜的也好意思议论。”
“怎么是议论?”阿福白了她一眼,“咱们这是关心掌柜好不好,你没看到掌柜最近这段日子茶不思饭不想的,没事就一个人待着傻乐,人也瘦了一大圈。”
小胖一边嗑瓜子一边发急道:“果真是瘦了?那我赶紧去给掌柜的煲乌鸡汤、鲫鱼羹,烧份红烧大排给她好好补一补!”阿福撇了撇嘴,这次连沈书生也听得明白了,拖长声调念起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唯有小胖茫然不解:“这是怎么个意思?掌柜的想吃桃子了?那好,我现在就去给她做。桃肉羹,胡桃酥,我都是拿手的!”
桑娘也白了他一眼:“你个吃货,快回你的厨房去。”说罢,又去赶开阿福,“去去,都干活去。别趁着掌柜不在就偷懒。”
阿福伸了个懒腰,嬉笑道:“掌柜哪里是不在?你去后院看看就知道了。”
桑娘听了他的话,将信将疑地走到后院,果然只见一角淡黄的裙裾在门边闪过。她有些好奇地垫步跟了过去,却只见绮罗果然跪在后院的水井旁,背对着自己,却不知在做什么。
她心下好奇,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几步。
只见绮罗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喃喃自语,而她面前还有一尊小小的香炉,香烟袅袅而上,好像是对九天的祝祷。
绮罗语声温柔,似是低语在和人嘱托什么。青天白日的,又哪里还有人在。桑娘被她吓得不轻,忍不住凑过去看,到底有了动静,绮罗被她惊动,不由得睁开眼睛。陡然见到桑娘,绮罗亦是被吓得倒退几步,忙把香炉藏在身后,面上却有几分尴尬。
桑娘有些好笑:“掌柜的,你居然跟一个香炉说话。”
“没……没什么香炉呀……”绮罗居然还睁着眼说假话。
桑娘毫不客气地揭穿她:“我都看到了,就在你背后的手上。”
“哪有!”绮罗面色一红,兀自狡辩道,“这院子里气味大,我只是熏熏香。”
桑娘哑然失笑:“头一回见到有人熏香熏整个院子呢。”绮罗咯咯笑了起来,赶忙躲着她绕着后院跑了起来。两人追打玩闹了一阵子,都歇了下来,两人倚着墙都揉起双腿。
“绮罗,你有心上人了?”桑娘素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不跟她绕弯,一双圆圆的黑眸望向了绮罗。
绮罗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也不愿否认,沉吟一瞬,亦是爽快地点点头,面上都是甜蜜又喜悦的神情。
“看来阿福说的没错,”桑娘自言自语道,“应该就是那天在洛阳和你一起赏灯的那位公子吧,他瞧起来倒是很……”她说了一半,好似在思索怎么措辞。
绮罗听她提起心上人,果然十分上心,忙问道:“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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