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胤目光闪烁间,已看清塞进来的是一片薄薄的刀片,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心中有数,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你通知他们都回去吧。”
“三哥,难道你不随我们一起离开?”韩钧语声迟疑。
刘胤看了看一旁熟睡的绮罗,心下盘算沉吟,剑眉舒展,慢慢地道:“不用,我们回上邽再见。”
一路飞雪若鸿泥,裙裾飞舞,马蹄声急。
绮罗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坐在马上,她只觉两颊生风,心里微觉不安,稍稍挪动身体,便觉后背又与那人贴在一起,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竹叶香气。她怔了一瞬,方小声道:“我们难道出来了?”
“看你睡得熟,便不想吵醒你。”刘胤笑着回答,语声中自有三分宠溺。此时天光已是透亮,刘胤抬眼之见前面有个茶寮,便放缓了行速,说道,“你既然醒了,便去前面喝口茶歇一歇,用过早饭再回去。”
城外的茶寮多是修在驿站边,接待往来旅人的。此时天色还早,茶寮里零星约有七八人在吃面,伙计见他们两人牵了马过来,忙倒了一大壶茶水,热情招待他们坐下。刘胤要了两碗素面,又额外叮嘱伙计给马喂好口粮,这才坐到绮罗边上。此时清晨微有寒风,城外又格外冷些,他见绮罗衣裳单薄,便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绮罗一手提了昨日赢来的玉兔灯,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面色微微一红,岔开话题,小声道:“那样高的永宁塔,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刘胤笑而不语,右手掌心翻开,却是一个薄薄的铁片。
绮罗怔怔地瞧着铁片,目中迷惑不解。刘胤笑道:“只要有此物在,天下哪有打不开的锁?”
“你?!”绮罗呆了一瞬,忽然笑着啐他,“你果然是个小贼。”
“你可别小看此物,这是从上古名剑鱼肠剑上截下来的一段,虽然无柄,却在市井中开精铜锁,在牢狱中解万斤枷,就算是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两人本是窃窃私语,可说到开怀处都不免声音大了些,自是笑意融融。
他说得郑重其事,绮罗不免当了真,果真认真地端详去,却见那铁片乌漆漆的,好似生了锈一般,也不知是从哪把破剑上折下的一截,除了薄一些,连剑刃都没有,哪里是什么上古名剑?再看刘胤眉眼中的笑意,她蓦地醒悟过来,捶着他的肩道:“你又诓我。”
忽然茶寮里进来了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老妇人背着一把丝弦琴,小女孩抱着琵琶,两人皆是衣衫褴褛,怯生生地走到绮罗身边,小女孩望了望老妇人,这才小声道:“这位小姐,可让玉儿和婆婆给您唱一段曲儿词?如果唱的让您满意,只求讨一碗面。”
伙计一看到这两人便皱起眉头,赶紧过来拉开她们往外撵:“走走走,一大清早的来讨什么饭,晦气的紧。”
小女孩面上露出几分惧色,可看着绮罗和刘胤衣衫华贵,心知他们定是贵人,也不舍得离开。
绮罗瞧着那老人闭着眼,小女孩一直扶着她行走,看来竟是盲的,而小女孩年纪不过七八岁,却这样孝顺,心下自是一软,柔声对伙计道:“让她们坐下,也上两碗面,我来付账。”
伙计还想说什么,却见刘胤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伙计自是咽了咽口水,对那一老一小道:“你们俩倒是好运气。”说罢,便把银子收在怀里,自是去煮面了。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汤面都端了上来,绮罗把面条端给老妇人和小女孩,微笑道:“快吃吧。”
老妇人闭目不语,小女孩却目中含泪,忽然跪下来对绮罗道:“小女不敢受恩人的这碗面,请让小女先为您唱曲。”
“先趁热把面吃了。”绮罗执意把筷箸递给她,柔声道,“两碗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孩双手发抖地接过筷箸,又看了看闭目不语的祖母,却不敢动筷。
刘胤看了她们祖孙一眼,忽然说道:“若是吃完后,就听你们唱一曲。只是一个先后不同,不是平白所赠。”
听他这样说,老妇人这才接过筷箸。小女孩十分孝顺,见状忙侍候祖母先吃,等祖母一碗面吃完了,这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绮罗与刘胤对望一眼,忽然明白了几分,这祖孙二人十分自尊,若是平白给她们两碗面,她们定不愿意接受。果然,祖孙二人吃碗面后,小女孩端然坐好,抱起了琵琶,先对两人行了一礼,小声道:“我就唱一段曲儿词报答恩人。”
说罢,她手挥琵琶,先叮咚弹了一段过门,老妇人铺开四弦琴,微调丝弦,却是配合得十分合拍。
绮罗听得新奇,这样四弦之琴从未见过,而女孩抱着的琵琶亦是十分普通的木琵琶。但刘胤走南闯北,却是知道这祖孙二人乃是南方来的“踏摇娘”,通常老妇人奏琴伴奏和声,女孩弹唱曲词,为之解说。踏摇娘过去是汉魏时宫中的俳优,但如今只有南方还有遗存,听着两人口音软糯,看来也是南人。他正沉思间,只听那女孩柔声唱道:
“三月莺飞草正长,洛阳飞阙见朱墙。可怜深宫清河主,堂堂帝裔做仆娘。”
她的歌声曼曼轻柔,好似滚珠般拨在心间。绮罗一边听她唱,一边却有些疑惑,听她歌喉圆润,却略有些字吐音甚怪,不知是哪里方言。她侧目望去,却见刘胤面色微变,见她疑惑,刘胤便小声解释道:“这小姑娘唱的是前朝清河公主的故事。”他微顿了顿,说道,“前朝清河公主是晋帝的次女,只因不是皇后贾氏所出,故而一直被囚禁在金镛城中,连奴婢也不如。”
他话音未落,只听那小姑娘又唱道:
“匈奴儿郎气度华,十四别家成栋梁。
金风玉露常相见,红线同心在西厢。”
这几句绮罗却是听懂了的,这位深宫中的清河公主与一位匈奴儿郎深深相爱,两人感情甚笃。小姑娘又唱了好一段,大抵是说,两人婚事却不能成,清河公主被迫嫁给一位朝中贵胄,而匈奴儿郎出身卑微,也在洛阳过着不顺的生活,两人心中虽有情,却只能挥泪作别。
此时一旁吃面的几个人都停下了筷箸,留神听着小姑娘唱曲。
“天生因缘错难解,从经国难辞故乡。
回首永嘉鸿雁度,寓落江南遭盗强。”
“这是说到当年的永嘉旧事了。”刘胤微微叹息,“永嘉初年,晋室被昭武皇帝率铁骑所破,晋帝被擒,清河公主仓皇逃出洛阳,却流落在江南为人奴仆。”
绮罗听到这里,忽然微微一怔:“难道这位清河公主的情郎就是……”
刘胤点了点头:“就是昭武皇帝。”
老妇人皱起眉头,手绘琴弦,竟铮铮然有飞骑裂甲之音。小女孩的唱音陡转凄凉:
旌旗蔽日血织就,人似浮萍亦漂荡。
重入金殿朝凤冠,苦海深恨结仇梁。
幸我汉室有好女,珠玉金钗搏豺狼。
人道千军难敌手,哪知巾帼胜红妆。
一枝荼蘼春事尽,千古绮怀存芜香。
轻舟自向南渡去,从此陌路是萧郎。
相逢纵轻枉然顾,天水相隔两茫茫。
她唱到此处,曲声已转激越。
一旁的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为首之人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老妇人,大声道:“是谁让你们在这里唱这些大逆不道的曲词!”
小女孩吓得琵琶掉在地上,颤声道:“我……我不知……”
“天下的事,天下人都可唱之。”那老妇人忽然说话,她闭着双目,声音苍老,却颇有几分气概,“此曲说的是前朝旧事,在建康可唱,在长安可唱,在洛阳便唱不得?”
“唱此曲就是大逆不道!”那为首之人面色一变,恶狠狠地道,“将这两人都抓起来。”他话音一落,身后几个黑衣人便过来要绑这一老一小。
“住手。”绮罗气得不轻,站出来大声道,“你既然说他们大逆不道,就得说出理由来。昭武皇帝是前朝的刘汉皇帝,如今是大赵石天子陛下,又有何大逆不道?”
那人愣了一瞬,面露恶色,十分霸道地说道:“你们两个人在此听曲,同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一并绑了。”
刘胤忽然冷哼一声,走近一步,在那人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那人微微一怔,面上露出三分迟疑之色,横目打量刘胤,却见刘胤剑眉入鬓,衣饰华贵非常,自有一番雍容态度,必不是普通人。他心里权衡一二,竟然一挥手,简促道:“走。”
他属下几人倒是干净利索,立马放了人,随着他翻身上马,竟然向远处飞驰而去。
一场劫难来得快,去得更快。
小女孩吓得泪水涟涟,至此方跪在地上向刘胤和绮罗重重磕了几个头,哭泣道:“多谢贵人仗言相救。”
“不要哭了。”绮罗蹲下身去,为她擦拭泪水,又取下发上银钗,簪在她发上。小女孩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却不敢起身。
那老妇人忽然转向刘胤,一双空洞的双目直视着他道:“你是匈奴人?”
刘胤一怔,略是迟疑间,只见那老妇人忽然面露憎恶之色,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竟是拉起小女孩,大步向茶寮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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