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孤涂大怒,冲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你敢说我是强盗?”
清明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越来越青,却还是挣扎着用嘶哑的嗓音说:“有时候……战争不可避免,但无谓的屠戮与劫掠,除了为自己挣来污名之外,根本毫无意义。”
孤涂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直到她的额头暴起青筋,脸色青紫,才终于放开:“滚出去!”
清明剧烈地咳嗽,脖子上青黑的指印触目惊心。她不敢停留,匆匆出来,好容易挨到换班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帐篷,接过文卉递来的热水,一饮而尽。
文卉担忧地望着她:“这样下去不行啊,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挨过一天是一天吧。”为了保护文卉,也为了保护自己,她已别无他法。
就算瞒着又能瞒多久?再过一两个月,肚子就要隆起,到时能骗得了谁?文卉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打听到一些南边的消息。”
“大曦的局势如何?”
“曦国之内,谣言四起,人人都在说,失踪的节律皇帝回来了,好几支叛军都宣称自己是节律皇帝的军队。江王爷为了镇压一支江南的叛军,斩杀了五万俘虏,血将淇河的水都染红了。”
“有没有首阳寨的消息?”
“山阳镇遭了劫掠,元气大伤,司徒将军只顾得上收拾残局,暂时无法再攻打首阳寨。”
清明松了口气,看来石龟和摩揭陀的预言已经见效,越多的叛军以杨恪之名起兵,他就越得民心,只是不知道,那真正的节律皇帝现在是否平安。
天色已晚,大雪纷飞,清明正想躺下歇息,却蓦然发现文卉的手腕上有一道鞭痕:“这是什么?”
文卉惊慌地抽回手,藏进袖子里:“没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必担心,只是几个无赖少年罢了。”文卉用袖子擦了擦泪,文羿被孤涂所杀,她一个弱女子,不仅无法手刃仇人,还要在这里被犬戎人欺负,只觉得万念俱灰。
清明鼻子一酸,紧紧握住她的手:“文夫人,你放心,我们会回去的,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回到大曦,我们的故土!”
胡风吹朔雪,这个晚上,似乎特别的冷。
第二天天明时,清明蓦然听到一声惊呼,连忙坐起身来,手按在身边的牛耳刀上:“发生什么事了?”
文卉掀开门帘,雪地之上躺在一个男人,看衣着,像是名道士,只是道袍破烂不堪,又像个乞丐,一头长发散乱地铺在白雪之上,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清明,快来帮忙,这位道长快不行了。”医者父母心,文卉将他拖进屋,找来所有御寒的棉被和衣物为他盖好,又让清明多添些柴火,将帐篷弄暖一些。
“文卉,这人来历不明……”
“我不能见死不救。”文卉为他把脉,神色有所缓和,“幸好并未冻伤,只是饥饿劳累过甚,吃些东西休息一下便好了。”
饥饿的人不可吃肉食,文卉找出粟米在锅里细细地煮,清明叹息,果然是个好人啊,那些米是她们二人一天的口粮。
将牛皮水袋灌满了热水,放进被子里为他取暖,这时清明才发现,他的容貌竟如此俊美,面如冠玉、一对剑眉斜飞入鬓,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这样的容颜,也只有江南水乡的细腻柔美才能孕育,只是如此俊朗的曦国人,为何会在赫特部出现,而且还沦落至此?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个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被子里暖气蒸腾,他的身体也渐渐转暖,轻轻呻吟起来。
“文卉,他好像醒了。”清明回头喊道,话音未落,手忽然被他死死攥住:“你……是谁?”他的声音很虚弱,嘴唇乌青,双目无神地望着她,她抽回手:“这句话该我问你,你倒在我的帐篷前,人事不省。”
“原来……是姑娘救了我么?”他低低地说,“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清明的心猛地一沉,与文卉互望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你看错了,我是男人,救你的是我夫人。”
“是吗?”道士艰难地笑了一声,“那就多谢贤伉俪了。”说罢,又沉沉地睡过去,留下脸色苍白的二人,静如死水。
清明自认已经伪装得很仔细、很完美,却被此人一眼识破,他究竟是什么人?
大雪似乎眷恋上了草原,一连下了半个月,才有了渐渐小下来的迹象。自那一日谈论《墨子》之后,孤涂每日都会召清明入大帐为他念书,他这次攻打月门关,劫掠了不少书回来,一摞摞堆满了几案。
清明念书之时,会谈及自己的想法,孤涂有时讥讽、有时冷笑,有时与之争辩,只是再也没动过怒。
将最后一篇念完,清明轻轻合上书:“王子,《战国策》结束了。”
“很好,退下吧。”
“是。”清明起身,刚走到门边,却听孤涂王子道:“站住。”
“王子还有何吩咐?”
孤涂打量她一阵,脱下自己的大狐裘,朝她扔过来:“草原的冬天比山阳镇冷上十倍,你穿这么单薄怎么行?拿去穿上。”
清明愣了一下,也不推辞:“谢王子。”
“听说,你收留了一个道士?”
“是的。”
“他叫什么,从哪里来?”
“他得了风寒,一连病了半个月,还未来得及问。”
孤涂脸色森冷:“他若能下床了,带他来见我。”
“是。”
她走出帐去,门帘翻动,孤涂望着她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清明抱着狐裘,还未到家,就看见几名犬戎男人从自家帐篷出来,上马吆喝而去。她脸色一变,匆匆跑进帐中,里面一片狼藉,文卉跌坐在地上,脸颊青紫,道士正俯身将她扶起,那张苍白俊美的容颜憔悴如斯,却依然掩盖不了绝世的风华。
他的嘴角,也挂着血丝。
“又是他们?”清明怒道,“我找他们算账去!”
“别去。”文卉过来抱住她,“他是右大将之子,位高权重,我们得罪不起啊。”
孤涂是犬戎左贤王之幼子,成年之后便来统领赫特部,右大将本是犬戎王庭的高官,受大单于所托,跟着他来到此地,可谓权势泼天。
文卉的容貌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也是小家碧玉,更有一种汉人的书卷气,右大将之子休屠自从斗兽场见到她之后,便垂涎于她的美色,先许以重金财帛,文卉不为所动,如此多次,他恼羞成怒,时常来此骚扰。
“姑娘,小不忍则乱大谋。”道士嘴角有伤,却依然谈笑自若,“就算要教训那狂徒,也须从长计议。”
清明瞪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道士会意,笑着拱手:“失礼了,应该是‘恩公’才对。”
“你的病好了?”
“托恩公的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恩公请问。”
三人围着炉灶坐下,有阳光透过帐篷照进来,入冬后,这是第一个晴日。
“你是谁?为何会倒在我家门外?”
道士笑得戏谑,拿起木柴拨动火堆:“在下景檀之,自小出家为道,随师父游历各国,宣扬道法,师父在西域过世之后,我独自一人在犬戎各部流浪,四海为家。至于为何会倒在恩公门前,想必就是缘分吧。”
缘分?清明望着他的眸子,眸如春水,笑意盎然,不禁冷笑:“那还真是孽缘呐。”
景檀之哈哈大笑:“恩公真会开玩笑。”
清明神色一凛:“你如何知道我是女人?”
景檀之盯着她的脸,笑容暧昧,看了半晌,清明正要动怒,他却笑道:“恩公面若桃李、唇似朱玉,肤若凝雪,活脱脱的美人,贫道又怎会看不出呢?”
清明忽然不怒了,讥笑不止:“景道长,这些话,不是出家人该说的吧?”
“不过开个玩笑,恩公不必当真。贫道游走九州四海,能活到今天,靠的正是测字相面的本事,恩公是女子面相,贫道一眼便知悉了。”
文卉点了点头:“这倒是常情。”
测字相面?清明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道长精通玄易之术,何不为我相相面?”
“恩公的面相贫道不敢多言,只有四个字。”景檀之身子朝她倾了一倾,眸中的春水漾起涟漪,深不可测,“贵不可言。”
“那她呢?”
景檀之望了文卉一眼,笑盈盈道:“贵不可言。”
清明嗤笑:“道长就凭这四个字走遍天下么?”
景檀之不置可否,对文卉道:“姑娘,你这几日对贫道照料有加,贫道愿为你测一字,作为报答。”
思酌片刻,文卉拿起一根木棍,沾了炉灰,在地上写出一个“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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