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起那些过往,就会痛彻心扉。
雪下了整整一天,夜幕再次降临,他们被绑住双手,用长长的绳子串蚂蚱一样穿起来,赶往斗兽场。
斗兽场其实只是一处凹下去的空地,围着栅栏,赫特部的族人们聚集在栅栏外,死死盯着这些即将拼个你死我活的奴隶们。清明抬起头,看到远处有一个高台,搭了精美的棚子,孤涂王子端坐其上,脚边跪着一个女奴。
文卉!
被人猛地一推,她跌跌撞撞地走进空地,孤涂抬头望天,月从重重叠叠的云层中露出了半边脸。
是时候了。
他站起身,侍从捧上长弓,搭弓上箭,箭头点着火,呼啸而出,刺进斗兽场另一头的火盆,熊熊烈火燃起,伴随着四周升起的火把,将整个空地照得宛如白昼。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火光映着每一个人的脸,莫名兴奋,老子说“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诚不我欺。
各种各样的兵器被丢入空地之中,一名将领大声宣布:“场中的奴隶们听着,今晚谁能最后获胜,伟大的孤涂王子,就会实现他一个愿望!”
周围的奴隶们大吼起来,仿佛发狂的野兽,她咬了咬牙,只要进入了斗兽场,她就必须战斗,只有赢的人,才有未来。
她俯身捡起一把刀,割断绳索,背后阴风袭来,她大喝一声,转身的刹那将刀锋递出去,正好刺进那人的心脏,血溅了她一脸。
是那个曦军士兵。
她实在没想到,最先袭击自己的,会是自己的族人。
最不想杀的人已经死了,她已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
刀锋划过血肉时的声音像风,她却从不觉得惬意,从刀尖经刀柄而传来的切割感,只会让她心痛,仿佛是刺在自己的心头。
大腿上一阵剧痛,她惊呼,曲身跪了下来,回头只看见一道寒光。
兵戈交击,一把剑替她挡下砍来的斧头,雪光映照着那人的脸,虽是一身犬戎男装,头发也胡乱地束在脑后,依然掩盖不了那坚毅不屈、美若寒梅的女子容颜。
立夏!
她在心中呼喊:立夏!
击退拿斧头的色目人,立夏朝她伸出手:“还能站起来吗?”
清明扶着她的手站起,两两相望,思及过往,不免惆怅。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
立夏没有说话,一剑刺来,擦着她的耳朵,刺进身后一人的喉咙。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两人身形一错,以背相抵,几番厮杀,还剩下六人,他们像是早有预谋一般朝二人围了过来,在他们眼中,这两个身材矮小纤瘦的曦国人,最好对付。
但他们错了。
清明的武功,只算得上中等,而立夏手中的剑,却像是有灵魂,一剑横空星斗寒。当赫特部的百姓们从眼花缭乱的剑招中回过神来,斗兽场中所站立的只剩下两人,她们头顶月光、脚踩白雪,侧过头互望一眼,睥睨而笑,天地为之静默。
“胜者只有一人。”还是那名将领,“你们俩,只能活一个!”
再次对望,立夏看清明的眼神有些悲哀:“即使师父和钟品清再三叮嘱,你还是陷进去了,那个男人真有那么好吗?”
眼前蓦然闪过杨恪为她摘取荷叶遮雨的画面,她叹息:“世事难料、天意难测,也许这真是我的宿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立夏目光如利刃。
清明咬牙,提起剑,往前一送,不偏不倚,正好刺进她的胸膛,她低声叹息,荡气回肠:“你……真是悲哀啊。”
剑跌落在地,清明仰头,雪下得更大了,遮天蔽日:“孤涂王子,我已经赢了!”
赫特部的王子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欣赏地望着这个少年:“你想要什么?”
清明往他身边一指:“我要赎回我的妻子!”
雪光映照美人脸,文卉以手捂住脸,涕泪滂沱。
“这是孤涂王子破例赏赐给你的。”侍从指着一个帐篷说,清明挑开门帘,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炉灶和几件御寒的冬衣。她心头忽然一酸,仿佛又回到那些与钟品清相依为命的日子。
“王子很赏识你,特许你做他的贴身侍卫。”那侍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但你始终是个奴隶,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见清明一言不发,文卉害怕得罪了侍从,连忙行了个万福:“大人说的是,我家夫君一定会铭记于心。”
侍从冷哼一声,转身而去,依稀听见他低声咒骂:“该死的南蛮子。”
“文夫人。”两人围着炉灶坐下,清明一边拾柴生火一边低声问,“孤涂有没有对你……”
文卉脸颊一红,局促地摇头:“他原本说……今晚宠幸我的,幸好……柳姑娘,谢谢你。”
清明轻笑了一声:“可惜,今晚你只能陪我睡了。”
“柳姑娘!”文卉脸红如彤云,“不要取笑我了。”
火焰从炉灶中腾地升了起来,噼噼啪啪地爆着火花,两人沉默了一阵,文卉迟疑着,轻声问:“在斗兽场中与你并肩而战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她是我师妹。”
“师妹?她也是女子?”
“没错。”
仿佛恍然大悟般,文卉惊道:“她,不正是那日在山阳镇中得热病的女子么?”
清明缓缓点头。
文卉有些无措,思量许久,怯怯地望着她:“既然如此,你怎么能……”
“放心吧,那只是个障眼法。我们小时候常玩的。她又怎会那么容易就死呢。”
文卉叹服:“这样我便放心了。真没想到,我竟能遇到像你们这样的奇女子。不知你们的师父,是何等的英雄呢?”
笑容在一瞬间褪去,清明的柳眉又纠缠在了一起。
气氛忽然有些怪异,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口气:“我们的师父……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她总是喜欢在二十四节气的日子里去捡些小女孩回来。”
“所以你才叫清明?”
是啊,所以她叫清明、而师妹叫立夏,师父并不是什么奇女子,更不是英雄豪杰,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十一月了,草原迎来了雪季,赫特部笼罩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连牛羊马匹都蜷缩在羊圈里,冻得瑟瑟发抖。
清明手拿长矛,站在孤涂王子的大帐外,今日该她当值,虽然穿了两件袄子,北风还是钻进她的领口和袖口里,刺骨的冷。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朝手心呵气取暖,这样的雪天是逃不了的,没走出十里就会迷路,要回曦国,只能等到开春。
“喂,南奴。”帐内传来低沉的嗓音,霸气十足,清明深吸了口气:“在。”
“进来。”
清明皱眉:“我只是个奴隶,不配进王子的大帐。”
“进来!”他加重了语气,清明只得挑起帘子进去,年轻的王子披着大狐裘,手中拿了一卷书,正看得认真:“火快熄了,加柴。”
添了几根木材,炉火烧得旺了些,帐中暖意盈盈,她看了看那本书的青色封皮,是孙子兵法,只是译为了犬戎文字。
她有些诧异,犬戎人逐水草而居,崇拜野狼,虽有自己的文字,识字的却不多。这些以劫掠征伐为生的人,通常看不起汉人的诗书礼仪,而这位孤涂王子却在看汉人的书籍,真是少见。
似乎察觉到她在注视自己,孤涂抬起头,清明连忙将目光移开:“火已生好,属下告退。”
“站住。”孤涂放下书,“你识字?”
“读过几卷书,认得一些。”
孤涂沉吟片刻,从桌上拿起另一本,扔给她,是汉文的《墨子》。
“听说这是你们汉人的圣人写的书,读给我听。”
“这并非兵法。”
“让你读就读!”
清明吸了口气,盯着他刚毅的脸:“墨子乃中原战国时代的先贤,他的学说,主张‘兼爱、非攻’。”
孤涂听到这四个字,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兼爱非攻?这样的胆怯之辈,也配称先贤?”
“墨子主张非攻,并非不敢上战场,而是不愿意黎民百姓陷入战火之中,何况是不义之战。”清明瞥了一眼几案上所放的一盘水果,全是大曦的产物,“试问王子,您喜欢吃苹果、蜜桃,是愿意用牛羊去换呢,还是愿意用一条手臂去换?”
孤涂脸色一沉,清明继续说:“您这次攻打月门关,的确夺来了不少财物,但您的军队伤亡惨重,子民死伤无数,值得吗?”
“当然值得!”孤涂的眸子闪现狼一样的绿光,“这一战,令我赫特部的威名传遍整座草原,连大单于都不得不对我们刮目相看!这是我们一族的荣耀,你这南奴又怎么会明白!”
“荣耀?”清明想起城中那些死难的百姓,战火滔天下哭泣的孩子,胸中燃烧着愤怒,毫不畏惧地高声道,“原来在王子的眼中,强盗一般的行为,就是荣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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