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宫女过来说太后有请,三人方一同往宴上去。探春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宫中大宴,却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议论着,不由得就有些如履薄冰,事事小心,好在有黛玉在旁悄声提点,大礼上也不至于舛错,人看到的反倒是位落落大方的新晋郡主。
沈太后亦是第一次见到探春,仔细打量,虽然不能及黛玉出众,倒也是个好女子,且兼言语举止接不扭捏,干脆利落,便令近前来:“你的闺名探春?前头的贾太妃元春,是你的姐姐?果真你们家的女孩倒像是一把子的水葱,一个强过一个,令尊令堂,真真是好福气。”
一面说,一面看看人群中恭敬而立的王夫人。王夫人立刻挺的笔直,脸上不免透出几分得色。
今日之宴,她也是托了探春的荣耀,才得上来的,否则贾政不过员外郎,又无世袭爵位,她怎能到太后跟前来。
探春毕恭毕敬道:“太后谬奖,探春不敢当,探春和太妃其实并非同出,恐不能相并而论。”
这下子,王夫人脸上的笑容顷刻僵硬了起来。
一般的情况下,庶女都以嫡母为母,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更加会刻意的回避自己庶出的身份。
所以,探春这么毫不避讳的说出来,太后倒是有些意外,挑起长眉道:“哦?那你的母亲是……”
探春笑了笑,毫无尴尬的道:“回太后的话,小女之母乃是贾赵氏。”
谁知道,她这番答对,却正合了沈太后的心,因为她也是位庶妃,又有当年淳于皇后掳子陷害之事,对嫡出庶出一事,本就不十分的看中甚至是厌倦,于是点了点头,脸上多了几分笑容:“你这孩子的心性也是难得的。嫡出如何,庶出又如何,但有这份志向,便是可嘉可奖,你的母亲教导你的也好。”
她说的母亲,当然不会是王夫人,而是赵姨娘。
太后想了想:“来人,传哀家旨意,和敬郡主加封正三品,另,郡主之母贾赵氏,不可无诰,即封为六……不,五品宜人。”
王夫人脸色顿时更加苍白,心中怨念沸腾,这个三丫头,居然几句话,就给赵姨娘挣了一个诰命来,而且,自己也不过是四品的恭人,这下,赵姨娘几乎就只比自己略矮半头了,再加上有个于朝廷有功的郡主女儿,日后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更加气恼憋屈,可是脸上却不能露出分毫来,还得恭恭敬敬的谢恩!
此时,一个声音斜进来:“什么事令母后这么高兴,大开恩赏!”宇文祯大步而近,满面春风,宇文恪、水溶、忠顺王、南王落后半步。
诸诰命见此都起身跪下行礼,宇文祯只道了声免,令人各自入座,诸如王夫人等都是在外面的席位。一时,正面的主宴位置上,便只留了这几个人,太后身边,皇后居次,然后,便是黛玉、赫连冰,探春在末座。
这里,宇文祯便到了太后身边的位置坐定,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黛玉身上。
她清冷的面容,隐隐的笑,如花初胎,美玉生晕,却并不是向他。
她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不知是谁排的位置,黛玉和水溶竟是隔坐相对,四眸交织,透着比别人不同的一份默契。
自始至终,她的眸中都并没有自己的存在。宇文祯只觉得心口压着一股怒气。
太后看了他一眼,笑笑,便道:“近来咱们宫里,可真是接连喜事,北王和玉儿大婚不几日,和敬郡主也和达斡少汗做成一段姻缘,就为这桩喜事,也要共贺一杯。”
众人纷纷附和,饮尽。一杯饮下,水溶便微微皱了皱眉,和宇文恪目光短暂的一接对,便都明白了。
一般来说,这种大宴,都是用甘平的酒,从不用烈酒。而现在,酒分了两种,他的和宇文恪的其他人的却是不同,入口辛辣,直捣肺腑。
其实水溶的酒量本来不错,可他如今内伤未愈,莫说烈酒,便是寻常的淡酒也不好多饮,这一杯下去,气血涌动,五脏搅动起一阵锐痛。
换酒的人之居心,昭然若揭。
可是接下来,宇文祯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水溶灌醉,不断寻出理由来赐酒,皇帝赐酒,不但不能不喝,而且还得一饮而尽,宇文祯紧紧的盯着他,连假动作都做不得。
水溶勉强捱了几杯,便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对面,黛玉已经察觉出了异样,微微蹙起罥烟眉,可也无法开口问。这时,宇文恪悄悄给了黛玉一个眼色,然后瞅准两杯酒的空隙,也端着酒盏到了水溶跟前:“北王,大婚未几,恭喜了。”
这时,黛玉却忽然微笑道:“吴王殿下,圣上赐酒,王爷不能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伤还未好,怎么也苦苦相逼呢?”
宇文恪似乎是恍然大悟:“是我的不是了。我自饮,自罚三杯。”
这下,宇文祯脸上也不好看起来,黛玉的这句提醒,分明是在给他拆台,如果他再赐酒,便是不体恤臣下,于是笑了笑:“郡主真是维护北王。是朕疏忽了,北王随意,随意。朕干了。”
“不敢!”水溶嘴角微微勾起一笑,拿起酒来在唇边触了一下,忽然放下:“这酒有些冷,拿下去热热再来。”
宫女立刻接了,换酒。
这里,赫连冰正便举着杯子要敬酒,谁知道也不知道是脚下一滑还是怎么着,摔了一跤,扑在黛玉怀里,整杯的酒都泼在了黛玉裙上,赫连冰好生自责:“姐姐,我不是故意的……”黛玉忙安慰她没事,一面告罪起身退席。
这一去便是许久,水溶的酒重新烫了上来的时候,黛玉也才回来,水溶闻了一下,哑然失笑,哪里是酒,根本就是兑了许多滚水,只能闻到一丝丝酒气的--假酒,不用想,定是黛玉做的无疑,这丫头,真聪明。
一盅滚水饮下,五脏六腑都是熨帖。
宇文祯也知招数被拆,心中冷笑一声,这二人的默契令他心中梗着的那根刺,更加突兀,忽然笑着开口:“北王,听闻前几日侧妃的禁足已经撤了,是不是。”
水溶淡淡一笑:“回陛下,小惩大诫,已经足够,所以,便撤了。”
宇文祯道:“到底还是北王,懂得怜香惜玉。”
这话,无疑是说给黛玉听的,可是黛玉的脸色却并未稍变,仍是自若的和赫连冰说着什么,似乎压根没注意宇文祯说的什么。
“毕竟司徒侧妃也是南王的千金,本王哪里敢轻慢,也不忍心啊。”水溶放下酒盏,随意从面前一盘瓜果中捡了一颗密酿梅子,放在口中慢慢的嚼着,皱了皱眉,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好酸。”
黛玉眼眸轻轻一垂,再抬眸时,看了水溶一眼,小脸倏然沉了下来。
那水溶似乎茫然无觉。宇文祯又道:“还是北王有福气,一位王妃,一位侧妃,都是名震京城的清贵淑媛,同携双美,真真是羡煞旁人。”话锋一转:“北王,听说当日在北疆,司徒郡主害过喜,怎么就……”
“北疆天气寒冷,小产了。”水溶淡淡道,嘴角一斜:“皇上真是体察入微,这点子琐事,也得动达天听。”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宇文祯呵呵一笑道:“不过,北王,你与林郡主虽然情投意合,不日大婚,但也不能因此冷落了司徒郡主,毕竟也是南王的掌上明珠,是不是?”
水溶微微一颔首道:“陛下言之极是。臣不敢冷落司徒郡主。”
黛玉握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似是在压抑着情绪,然后又勉强和人说笑了两句,又饮了一杯酒,便推酒力不胜,先下去歇歇。探春低头微微一叹,奈何此时,她却是说不上话,只能暗暗为黛玉担忧。
宇文恪笑了笑:“哎,恐怕林郡主不是什么不胜酒力,北王,还不赶紧去看看。”
水溶面露几分尴尬,向沈太后道:“太后,这……”
沈太后深知宇文祯反复提此事是什么意思,前朝的事,她不便多问,却是不忍令黛玉受委屈,便和颜道:“罢了,你们这些小儿女啊,快去,仔细,北王,虽说委屈了司徒侧妃,南王不依,委屈了玉儿,本宫可是不依的。”
“所谓两难当如是。”水溶苦笑了一下:“臣遵旨就是。”起身,离席。
宇文祯只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酒宴照常进行,过不得多时,一个内侍快步跑了过来,向宇文祯耳语了几句,宇文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借口散散酒气,也离了席。
御花园里,一个怨怼不止,一个解释不叠,水溶恨不能长出百十张嘴来跟黛玉解释,可是黛玉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说让我相信你,我信了,可是,你却都是骗我的,你还让我怎么信……”黛玉抽泣着道,狠狠的推开水溶,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一阵晕眩,身体软软倒下,水溶一个箭步上去,将她接在怀里,又急又痛的道:“玉儿,玉儿,你醒醒,醒醒,都是我不好……”
一面抱起黛玉,便向宫外而去,人哪里拦得住。
等宇文祯赶到的时候,哪里还见人,眉峰顿时沉下:“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