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安抚地拍拍素素的手,柔声道:“去吧,你父亲伤病中脾气不好,做儿女的多体谅些,自家骨肉,无论如何割舍不断!你病得厉害,那晚差点一口气转不回来时,他也是着急得很,自己动不了,却让如兰和平繁不停地来回给他报信……”
素素撇撇嘴:“指不定是想知道我死了没……他那天还拿茶碗扔我!”
“你这孩子!”徐氏轻拍她一下,嗔道:“不许胡乱编排大人!既是盼你死,何必辛辛苦苦、千娇万宠养大你?快去!瞧瞧你父亲可是要喝茶。”
徐氏六岁的嫡孙女如兰轻手轻脚走来,乖巧地挨近祖母身边,看着素素道:
“九姑姑,四叔祖不渴,我给他喝茶了!”
素素微笑着牵起如兰的小手儿:“好,如兰真乖!”
如兰柔弱的小手儿冰冷,那是因为身上衣裳太薄的缘故,素素眼眶微湿,一瞬间有点后悔昨日拒绝了林宝庆送来的两车年货,那里边可全都是上好的物品,吃的穿的一应俱全,她当时没动心,家里人也不可能让她收下。
她抚摸着如兰头上用白布条子绑起来的双抓髻,这白布条子,三年后才能除去。
如兰本是她的亲亲侄女,小时候常背她抱她、疼爱她的哥哥贾平云贾四爷在此次西北战役中战死,还背了个叛国的罪名,留下寡妻白氏,带着六岁的女儿贾如兰和四岁的儿子贾启哲。白氏在抄家时被官兵推搡驱逐,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没了,又惊悉丈夫战死,更加悲痛,自此病倒,身子一直没能养好。
那次抄家,贾家失去的不仅仅是白氏肚子里的胎儿,还有大伯父宁武侯贾周正,当场被气死,大伯母随即触柱身亡,二伯母为护孙儿,被打骂、受惊吓而死,四婶——现在该称之为母亲,奔跑中跌倒,头撞假山石含恨死去……
而西北战场上,死去的贾氏家族儿郎何止上百!
光是安国公府内素素的亲属们就有:贾大爷贾平原、贾二爷贾平川、贾四爷贾平云……因战事吃紧,二老爷护国大将军贾周全和贾五爷贾平绣率兵增援,也是有去无回,抛尸荒野!
其中四爷贾平云是圆圆的亲哥哥,其余都是大房、二房所出的堂兄,素素没有亲哥哥,死去的母亲黄氏只生了她和姐姐贾艳艳,实在怀不上了,这才允许自小儿跟着父亲的通房丫头周氏生育,周氏生下贾七爷贾平繁,抬为姨娘,贾平繁今年十一岁。
死者已逝,万事皆休,留下一家子孤儿寡母,嫡庶混杂合起来也有三十来口人,一同挤在这个小院子里,都是过惯了锦绣富贵日子的人,失去所有家产,被赶出门时女人们甚至连身上首饰都被官兵掳去大半,突然间沦落至此,捱受吃不饱穿不暖的穷困日子,犹如从天堂跌落尘世,苦不堪言。几位失去丈夫的少奶奶们先是承受不住悲痛,再后来更忍受不得这般清苦,求救于娘家,当初能与贾家联姻的岂是寻常人家?那可都是朝中为官,有点权势的,此时却唯恐受到牵连,狠下心不再认嫁出去的姑奶奶。少奶奶们痛心不已,万念俱灰,或病卧或变得痴痴呆呆,守着儿女跟随活着的三老爷贾周文、四老爷贾周武,依靠昔日富贵时放出去自谋好日子的奴仆们不时接济点银钱度日,吃是吃不得好,油水少些,好歹能饱肚,冰天雪地里却千万不能出门,因为送来的旧衣裳太少,不够分……便是这个小院,也是当年三老爷的长随程有福成亲时三老爷买下来给他做新房的,此时程有福的儿子有出息另起了大宅子,程有福原是将这小院租给别人住的,得知老东家落难,赶紧地收拾好了,让一大家子人有个落脚之处,免受风吹雨淋。
周姨娘眼看素素牵着小如兰的手先去东侧间看望三伯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父女俩一样的倔强,老爷明明心里疼女儿,嘴上还是不依不饶,一见面就恶声恶气,不见又总要问去了哪里?做女儿的又岂会真气恼父亲,刚刚在街上为省几文钱,硬是多走了半条街,一样的物品问了四五家,最后买到便宜的,也能给父亲买两块他爱吃的点心……可怜从小锦衣玉食娇养着的贵小姐,平日出门连银子都不用她带在身上,铜板儿都不认得的,而今沦落到此种地步,实在是难为了她。
如果周姨娘知道此时的素素已经换了魂儿,竟是曾经享受过人间绝顶富华、传说被皇帝宠上了天的皇后贾圆圆,她一定会把眼珠子瞪落——皇后啊,怎能过这样的日子?与乞丐相比也差不多了!
贾素素和侄女如兰走进东侧间,见三伯父贾周文半躺在炕上,吃力地眯逢起双眼,拿着一卷书一行行指着,抖动花白的胡子吟念,身旁炕沿跪坐着十一岁的贾平繁和四岁的贾启哲,贾平繁伏在小几上书写,贾启哲一句一句跟着祖父读背。
素素朝贾周文福了一福,喊声“三伯父”,便走近前去,将滑至三伯父肚子的棉被往上拉了拉,贾平繁忙往启哲那边挤了挤,对素素道:
“姐姐,你坐这!”
素素说:“姐姐不坐,七弟把字儿写完!”
贾周文含笑道:“不写了,今天就到这吧,我也累了。素素啊,听你三伯母说你今儿跟着去集市了,买到什么?”
素素坐下来,一边一拉起贾周文的手把玩,一边笑着说:“女儿……我也不知要买什么,全凭姨娘说,只跟着她走罢了……嗯,倒是让我知道了一件事:一样的物品,多问几家店,准能问到便宜半文钱的地方!”
贾周文胸口一窒,眼里微有热气升腾,豪奢富贵之时,贾家人何曾想到会有今天这个地步?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女儿也会像寻常村女一般斤斤计较,为省半文钱四处问讯奔波!
他每见着素素就会想起圆圆,也因为素素无论是病中还是病好之后,时常误将夫妻俩喊成父亲、母亲,或自称女儿,引得老夫妻俩暗自流泪不止,那乖巧的、从小养在国公夫人身边的可爱女儿,到底是逃不过这场劫难,与她的伯父、哥哥们一样死得惨烈,落得个葬身火海的悲惨结局!
贾周文内心痛楚,又不忍儿孙们跟着难过,遂改变话题,对素素说:“伯父的手枯瘦不堪,全是骨头,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抓住不放,却是掐得我生痛!”
贾素素捏着三伯父的手指手腕,笑道:“只痛一会,我瞧瞧伯父这几根手指可长好了……”
五十来岁的贾周文好歹也是国丈身份,且官至二品,在天牢里仍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左右手都有手指骨折……
如果是圆圆在,他毫不怀疑女儿能探查出并很快医治好他的伤病,但不是,眼前这个女孩儿是素素!
国公夫人对圆圆和素素因材施教,圆圆有学医的天赋,素素则在音律方面悟性惊人,熟通乐律,能歌善舞,任何一种乐器随手拈来就会拔弄弹奏,自小浸淫于曲乐中,养成她自由不受拘束的散漫性情,规矩学而不用,时常假扮男子偷偷溜出府游玩,有国公夫人的宠,无人为难她,再加上勋贵人家儿女,多是娇宠纵容着长大,哪个贵女不任性?直到将出嫁前才会收关起来教养个几月再放去夫家,反正娘家势大,谁敢欺她?
当时是这样想的吧,可如今……世事难料啊!
正文 第九章 名声
贾周文强笑道:“素素什么时候懂得医术?这可是大夫们的事!”
素素说:“好教三伯父知道,当初祖母……好歹我也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好医术,伺弄药草,在咱们家山庄为庄上的人医治,我在身边帮忙,耳染目濡,看得多了,总懂一些的!”
贾周文笑:“女孩儿家,不许撒谎骗人!你自来只会玩,除乐曲拴得住你,还有什么事能分得你的精力?”
“伯父,您就信我一回!”
“好,好,那你瞧瞧,伯父可是好了?”
素素一本正经捏揉完贾周文的右手,又让他伸出左手,探过脉,说道:
“三伯父内伤未愈,手上骨伤也未好全,慢慢将养着吧,莫要抓握重物,书卷尽量少拿……三伯父与三伯母一样,积郁不疏,伤及肝脏,损至眼目,三伯母看不得强光,迎风流泪,伯父则咳喘不止,若不及早用药,照这般下去……”
贾周文有瞬间的忡怔,眼睛一花,仿似看到了女儿圆圆,猛地握紧了素素的手,哽咽道:
“孩子……”
贾素素揉抚着贾周文暴露青筋的手背,垂下眼帘遮住满含泪水的眼眸,轻声道:“请长辈们原谅素素!素素以前太不懂事,倚仗着祖父、祖母和父兄们宠爱,任性贪玩……素素不笨,虽然及不得圆圆姐姐一半,总也学得她的十分之一,日后素素再也不胡来,愿代替姐姐和自己,在长辈们跟前尽孝心,好好和亲人们守在一起!”
贾周文含泪带笑,频频点头:“我贾家没有笨孩子,也没有不懂事的孩子,都是好的……伯父都知道!”
谁知这句话却触及圆圆心中的痛处,忍不住伏在父亲身上哭泣起来——如果她不笨,如果她不过于相信别人,多为娘家人着想,多存一份灵慧和心机,或许她不会死吧?她不死,贾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般悲惨的境地?至少,父亲不会承受这般折辱,家里的妇孺不至于挨饿受冻、等靠施舍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