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你家住城东，大风大雪地来了你不进去，谁信？赶紧地，这就给我滚！”
沈六陪笑道：“那郡公您看，货物都拉来了在门口了……不然我不进去，您一块儿将这东西送进去？”
常德郡公林宝庆乃先帝之妹福宁公主独子，十八九岁模样，此刻仍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我那两车还不知能不能送得进去呢，不瞒你说前儿我来过，她家不收！她也说了绝情的话，不肯要！”
“那可怎么办哪？”沈六说：“穿没穿的，吃没吃的，不收下这些，人都冻死饿死了，还过什么年啊？”
林宝庆瞪着他：“你怎知道这些？”
“万百吉万兄说的，他派了长随来偷偷探看贾家状况，说是可怜得很，他又每日被刚娶的媳妇儿盯着，不能亲自来，交手下人办又不放心……”
林宝庆哼了一声：“让他陪他媳妇儿好好过日子，不用他瞎操心！”
两人在雪地里站着嘀咕小半天，眼看天上又飘起雪花，公主府一名管事模样的走来对林宝庆道：“爷，今儿可不能回家迟了，公主会捉了奴才们去拷问，到时是说还是不说？”
“都给我闭紧嘴巴，谁敢胡说八道，大爷把你们一个个生煎了！”
那管事缩了缩脖子，林宝庆不耐烦：“你平时不是挺会办事的？这回带你来没让你闲着，你上去叫门，好好儿说话！”
管事硬着头皮走开，林宝庆转过身扫了沈六一眼：“你该走了，一会让多人看到又不好了！”
沈六双手笼在袖里，侧移两步离林宝庆远些：“我再看看，看他叫开门了，就走！”
“你！”
林宝庆无可奈何，他能怎么办？沈六这家伙油头粉面，肥得像头猪，力气也比他大，推是推不开的，踹更踹不动。
大家都记挂着贾素素，十三四岁上开始跟着他们一起玩儿，每日游山玩水，青楼画舫曲艺馆，那时还不知道贾素素是个女子，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贾青，做男儿装扮那叫一个兰芝玉树，风流俊美，举手投足优雅从容，不论她做什么，都那样赏心悦目，看也看不够，又兼生性洒脱风趣，会玩会乐，言语行事常令人捧腹，一手琴棋技艺堪称绝世，更能随意指点曲艺馆的乐伎舞娘，编排演奏出神仙乐曲，几个公子哥儿着了迷般整天围着她转，就那般一起玩了一年多，等到有天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一个个目瞪口呆，争先恐后想上贾府提亲已经迟了，人家贾素素自己挑好了未婚夫婿——京城鼎鼎有名的清平侯世子、十二岁便开始往边关战场历练的少年将军许靖！
当时林宝庆等人是又气又恨，好一阵子不理会贾素素，谁知那丫头比他们还心硬，索性再不出来，哥儿几个沉不住气了，忍不住约她出来，大家还玩在一处，却是心照不宣，就算喜欢也不说出来，这么来往不久，贾府就出事了。
公主府管事在贾家院门前跟什么人磨叽了半天，最终引得一个走了出来，却是贾素素的弟弟贾平繁，林宝庆略有失望之感，转念一想：管他来的是谁，先哄他收下货物，听说素素病了不止两三场，好歹让她养好身子，等天气暖和些，再来探望，那时见面也不迟！
贾平繁还没走到林宝庆这边来，就见又有马车自街角拐弯处转出，嚓嚓嚓驰到贾家门前，稳稳停住，马蹄一顿半步不曾移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拉车的马和赶车的人都不寻常，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马和军中出来的人。
马车样式和沈六家的差不多，林宝庆再往那车身侧边看，果然上边镌刻着的是清平侯府的标志。
贾平繁一见这马车，脸色大变，立刻掉头就往里边跑，不再理会林宝庆，林宝庆冷哼一声，双手往胸前一抱，特意站出来几步，偏要让那车上下来的人看到他。
婆子婢仆们从马车上扶下来一位中年微胖、圆脸，发髻上插着金钗步摇，系一条银灰色狐狸围脖，满地金绣大朵暗紫牡丹蜀锦披风将自己裹得严实的贵妇人，不用说，这就是清平侯夫人洪氏。洪氏下得车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却是位围着毛绒绒雪白兔毛围脖，系大红满绣连枝梅花缎面披风的年轻女子，没戴兜帽，乌发蓬松，雪里红的小脸看得过去，就是嘴角不时翘起，露出怎么看都是轻蔑冷傲的笑意，令人很不舒服。
林宝庆朝沈六打了个眼色，沈六靠近来，二人不远不近隔着半个马身，故作神秘欲隐还现，玩味地盯着那姑娘看，终是被她发觉，目光投放过来，不禁忡怔一下，咬咬唇抬起袖子遮了脸，快步赶上清平侯夫人，垂着头不知说了什么，清平侯夫人回转头目光朝这边略略一扫，脸上浮现一抹冷笑，昂头往大开的院门里走去。
沈六胳膊肘轻碰一下林宝庆：“郡公爷，这下咱们给素素惹祸啦！你不知道，那是清平侯夫人，是，是她未来的婆母！”
“哼！瞧她那样，也配做素素婆母？趁早……”
“哎哎，人说宁拆十座庙，不可坏一桩姻缘！”
“我说什么了说什么了？我怎么就坏人姻缘了？你小子要是敢胡说八道，我拔了你的牙！”
“……清平侯夫人也带了两车货物来，咱们还跟这等么？”
“为什么不等？你不等，我等！”
林宝庆唤过那管事：“你守着两车货，隔一会又去找贾家的人，他们想要什么尽管拿。还顺带着打探方才进去那一老一少俩女的，什么个景况回头给我细细禀报。记着：天不落黑不准回府！爷我先回去，免教母亲担心，听清楚没？”
管事皱着一张脸：“是！”
林宝庆翻身上马，朝仰着头看他的沈六举起马鞭：“你走不走？不走我替你把马车赶回去！”
沈六忙往马车上爬：“走走走！我这就走！”
贾家小院正屋，徐氏热情地接待清平侯夫人，刚唤了声亲家，洪氏便冷笑道：“我可不敢当你亲家！这亲不结也罢，趁早退了吧，如此两家都落得干净！非是我们许家不通情理，实在是难以消受你们贾家姑娘，不信你没听说，这满京城的人都传遍了——贾家女，百家求，即便订了亲，仍然娇客盈门，络绎不绝！这算什么？没吃的、喝的，我今儿巴巴地送来了，可你们瞧瞧，门口三几个男人等着献殷勤，见了许家车乘，避都不用避一下的！合着许家订下的女子，倒让别的男人来养着，成何体统，这不教人笑掉大牙了？我们许家历代清白，容不得这般败坏门风之事！”
徐氏脸色发白，拼命忍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咳是没咳出来，却说不出话。
洪氏便当她是理亏，据傲地抬着下巴继续道：“往日还当你们贾家教女有方，不肯相信传言，今日是我亲眼所见，你还有何话说？门口那些人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锦衣华服，宝车良驹，哼！你贾家女本事不小，一女想配几家郎？如此浪荡，有伤风化，这样的女子若还能嫁得出去那老天真不长眼了，谁家娶到谁家倒霉！我看你这当家主母该好好反省反省，下边可还有未嫁的孙女儿呢吧？别到头来一个都嫁不出去，白白糟蹋贾家出美女这么大个名头！喏，门外带来的两车年货，吃喝穿用，样样都有，我也不打算再拉回去，便当是施舍给你们了！明日一早教人过来，将庚帖退换，各样礼数，都退个干净！”
正文 第十二章 盛气
洪氏声调不是一般的高，她进门所说的每一句话，无可避免地全部透过东、西侧间的布帘子，清清楚楚传进里边。
西侧间传来嘭嘭嘭大力捶敲木板声，夹杂着贾周武的吼叫：
“退！退亲！谁不退谁是王八孙子！”
洪氏和她身后的年轻女子脸上便露出傲慢而轻蔑的笑容。
两个衣饰华丽、涂脂抹粉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站在屋子中央，身边围着她们带来的仆妇丫头，同样穿金戴银，衣装考究，与站在另一头身穿粗布衣裳、气色差极的女主人比起来，那真是天上地下，有如云泥之别。
年轻女子环顾四周，如此的贫寒穷酸并未让她动容，脸上笑意反而更深。
洪氏则从笼着精致小巧暖手铜炉的宽大衣袖里抽出手来，将帕子掩在口鼻上，保持着进屋时的那个姿势，挺胸仰脸，目不斜视，压根儿不理会徐氏的盛情邀请——在这种地方多站一会人都会倒霉，怎敢坐他们家的破炕头？喝他们家的所谓茶水？沾上晦气不说，那不干不净的粗瓷茶盏，许家下人都不用的，亏她们敢拿出来待客！
徐氏原本就被洪氏一番话气得要吐血，再看清平侯夫人这番恶心人的嘴脸，又听见四老爷的吼叫，顿时急火攻心，身子一软歪倒在周姨娘臂弯里，白氏急忙上来一同扶上炕沿坐下，不停地为徐氏抚顺胸口，轻声呼吸，徐氏紧闭双眼，泪水汩汩而下。
这清平侯夫人以前没少打过交道，那时同为外命妇，徐氏身为皇后的母亲，每出席贵妇们的花宴聚会都受到最高礼遇，洪氏哪次见面不是笑得一朵花似的，亲密地相随左右，后来贾、许家又订了亲，洪氏更是每逢节气便亲自上门送礼相问候……便是贾家刚刚被抄家那阵子，许家也没有立刻就上门发难，还时不时地送些银钱物品接济，现在洪氏如此做派却是太过了，就算做不成亲家，好歹看在往日相熟的份上，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把里边的人气坏了，四老爷如此气怒，三老爷又怎会好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