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望着面前被剑刺中腹背的小兽,小径的泥土上一路都染满了血迹。那些撕裂,那些怒吼,那些仇视,那些已经消失的族群和火光,终于淡至无声。
有搜捕的军队循着血渍而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怔怔地望着美少年。也许是从我的眸里,他望见了渴求与泅渡。他轻轻地过来,用他华美的服整个盖住我的身子。总算躲过一场日光之下的搜捕。
但我猜不透,他为何要救我?他的父王在追捕我,而他却救我?
我终于开了口,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何故。
我说,我叫却隐。
那是一个悠久的名字。与这个名字常常排在一起的,是一个叫珂稀的少年。然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少年珂稀与少女却隐。
我的伤口其实并不深,只要静养一个月我的法术便可恢复。如果,如果我不弃掉我的皮毛,我还是像原来一样健硕的小兽。我还可以找到适合我的水藻栖身,然后继续承受江湖的追捕。
但是,为了留在他身边,我以决绝的姿势,在他面前,一点一点褪掉身上的皮帽。
我告诉他,因为那支箭上的毒已深入肉身,唯有如此,方能保住性命。那些皮毛已伤得支离破碎,只有在月圆之夜,有人一针一针缝好它。才能让我再次恢复原形,成为神兽。而在皮毛没修复好的这些时日,我只能幻作人形。
【贰】
于是,洛阳皇宫。
我成了一名叫却隐的侍婢。有着漂亮的容颜,却没有任何防身的法术。如果不是背后那道狰狞的伤疤,我便以为自己与其他平凡女子一样了。
而我是一只在夜里会通体发绿光的小兽。在那个妖族被灭绝的夜晚,我随着年少的太子进入梵国华丽的宫殿。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确是很安全。梵王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要追捕的麒麟兽,就藏在自己的皇宫里。
很多时候,我会给梵枫讲故事,讲一个叫珂稀的少年,讲麒麟兽的悲伤。我问他,你相信珂稀背叛了他爱的少女吗?
他不相信。因为珂稀是善良的,少女也是善良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不再分开。
我笑,你说得对。善良的人会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我又问他,你知道一旦珂稀背叛了少女,她会怎么样吗?
他再次固执地说,珂稀既然对少女一见钟情,他就不会背叛少女。
可是,梵枫,我也没有想过要告诉你,珂稀如若背叛的下场。因为珂稀并不如我所说的那样爱着少女,他从来没有爱过少女却隐。因为你就是珂稀,珂稀就是你。我只是想这样隐忍地把珂稀放在心头,一如我待你。这样的隐忍,不动声色。
如若你不待我这般好,我也许就会让暗恋妖娆得无声无息,纵使它开不出艳丽的花朵。可我知道,那滋长的过程,就如同我与你之间永远相隔的天涯。
如果你不待我这般好。
我是喜水藻的动物,梵枫便派人在太子宫的花园挖了一条深深的水沟。在我躲进水藻的缝隙里无忧戏耍时,他会遣散所有侍婢和随从。
他会在柔和月光之下,细心地缝那张残缺的兽皮。它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总是缝了这角,破了那角。
我生病了,他会让太医来给我诊治,并亲自煎好药。
我被其他侍婢欺负了,他会柔声问我要不要紧。
渐渐,宫女却隐被梵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们更纳闷,一个普通侍婢,怎么就轻易得到了她们太子的关心呢?她们都在猜测说,却隐,你可能会成为枝头上的凤凰。
初初,我会红了脸否认。再面对梵枫时,心便蒙上了喜悦和等待。后来,我便成了习惯。我想她们也许说得对,我一直觉得,梵枫待我与其他女子是不一样的。
我也一直以为在那些关心和呵护里,必定会有爱慕。就算现在没有,在朝夕相对的时光里,也会慢慢产生。然而我总是忽略,爱就是爱,不爱便永远都不会爱。而太子梵枫,他怎么可能会爱上一只小兽呢?就算我是貌可倾城的女子,在他眼中,不过是那只受伤的,需要被他保护的麒麟兽。
直到冷吹雪出现,我才真正明白,他不爱我,是真的不曾爱。而梵枫对冷吹雪的情,只一眼,便如中了魔,万劫不复。
【叁】
冷吹雪,江湖人尽皆知的暗夜门门主。传说她的一掌,能令火石化灰,令万树开花。传说没有人不为她绝色容颜和一流武功倾倒。
传说未必是真。
但当我亲眼见到冷吹雪时,我还是惊住了。我身边的梵枫也失了神。
是在梵枫待我出宫领略什么是江湖时,在大山之巅,冷吹雪正被一群高手围攻,却仍旧面不改色。她手中的木琴发出瑟瑟的音律,一弦一柱,直至最后一个尾音结束,周围的高手全部匍匐倒地,七窍流血而亡。
她收起木琴,坐在枯树上冷冷地说,出来吧。
那是梵枫第一次见到冷吹雪。他表情里的慌张,喜悦,踌躇,怅然若失,是我从不曾见过的。他怔怔地望着她。
一抹媚笑挂在冷吹雪的脸上。她说,你不怕我吗?
他就摇头。在美丽的冷吹雪面前,他失神一如孩童。他完全不曾注意到,自己身边脸色骤然冷下来的侍婢却隐。
他不知道这样的时刻,当他难过时,另外一个人的心又何尝不是比他难过千百倍?
冷吹雪的心里没有他,但我的等待仍然望不见尽头。
我听见凄厉的叫声,听见大树苍凉的呼吸和抽泣声,听见木盅嗒嗒滴滴地回响在空谷。
【肆】
其实,我的兽皮并不需要修补那么久。 我不过是找个借口,多呆在梵枫身边。于是,多年来,每夜我都会踩着露珠用刀划伤自己的皮毛。
那些伤口横亘在我眼前,触目惊心,泛出微凉的温度。每划一次,我的心就会痛一次。
终于有那么一天,一个白发的婆婆来找我。她执着诡异玄鸟图的木盅,哼唱着挽歌。我认出她是我们克萨族惟一活下来的祭司。
她说,你要想清楚,你从一开始就不可以拥有感情。难道你还要再被伤一次吗?一旦兽皮上的伤聚到某个程度,就回天无术,你永远只能是一个凡人,你的灵魂将只会在角落里游荡。
她说,却隐,我要带你回到我们族群去。在琉湖的水底,有碧绿的海藻和成群的亡灵。我们回到那里去,好不好。我会照顾你,还有你的长哥哥澈,他很想你。
我摇头,我听见自己发出尖锐的兽吼,我说我不要,我要等珂稀回来。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我哪里都不去。
她便再次哼起挽歌,蹒跚而去。临走前,她回过头来望我。她的脸上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手中的木盅里爬出无数苍蝇的尸体。
她说,却隐,也许葵抑会帮你。她的木盅里,装着珂稀的爱情。
【伍】
然后,少女葵抑穿透拂晓的玄武岩,怀抱木盅,一袭青衣来到渔村。
我曾看见她踩在露珠的上面钻进翠绿的森林,我曾看见翩飞的蝶群围在她身边,我曾看见她的唇上沾满了花朵妖娆的气息。
所有人都说她是善良的。我冷笑,她对所有人都善良,唯独不会善待我。她推开我,故意不看我的眼睛,她说,琉却隐,珂稀是我的。
她仍旧那么霸道,好像天下都是她的,情是她的,珂稀也是她的。
良久,她又抬起眼,轻笑,珂稀永远不会爱上你。
你错了。我前所未有的谦卑,继续说,我来只是想求你一件事。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过珂稀,放过梵枫?可不可以让冷吹雪爱上他?
就连祭祀婆婆也以为,我最想要的是珂稀的爱,可是她们不知道,我最想要的,只是珂稀能够幸福。
我是在看见梵枫的手腕上有剑痕时,才有勇气走到高傲的葵抑面前请求他给予梵枫爱情。我怕千年前那一幕再重现,我怕鲜血落在地上,像滴答不止的水珠。
我听见风的声音穿透尘埃,我听见少年珂稀在厚重的残瓦后面大笑。他说,却隐,我还是不爱你,我还是不爱你。
声势如此好大,似淹没人潮和时光沧海的力量。
我一直望着葵抑,等着她点头。可是她却说,不可以。她说,却隐,为什么你这么傻?你不知道爱情如果得不到就要毁掉的道理吗?为什么你还要成全?从千年前,你就应该知道,珂稀的心里永远不会有你。
千年前,葵抑尚是一个守护祭坛的神女。看见流泉会哀伤,望见花开会抚摸,看见血光会晕倒。如果她没有遇见珂稀。
她说,珂稀,我就是要与你在一起。她的表白惊天动地。
那时,我疯狂迷恋着珂稀。作为族长之女的我,顺其自然会与克萨族的第一勇士珂稀成亲。于是,爱得浓烈的少女葵抑,偷走了祭司的木盅,施了爱情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