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有一群大鸟惊起了翅膀,落叶簌簌地飞进了海水里。我听到血滴答掉进心里的声音,然后难受翻江倒海一般地暗涌。
同一个时刻,梵枫在与天子梵言的数万精兵对抗中,连征战的开始都没有,便宣告结束。他攻城的口令刚发完,就被不计其数的箭刺进了心脏。
这时,冷吹雪出现。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她转过头冷冷地望着梵言,然后将手腕上的红绳用力决绝地掷下,在空中抛出一个悲伤的弧线。她不顾仍旧在空中穿梭的箭,直直朝梵枫的方向奔过去。
而梵言并没有让甲士停止放箭的意图。终于,一支又一支的箭在她的身体上开满了花,以艳红潮湿的血浇灌。
梵枫至死都不知道,背叛他的,不是那三千勇士,而是我,绿衣。冷吹雪也不知道,令她变哑的,不是梵言,也不是梵枫,而是我,绿衣。而梵言不知道,在他利用我的同时,我也完好地利用了他。
我是绿衣,是绿水边守护麒麟兽的妖族少女。我们的族群像海藻一样亲切,像罗石一样坚固,像世间任何角落里最漂亮最善良的动物那样安身立命。然而,梵王朝的先王为了得到麒麟兽,不惜用火烧死了妖族所有生灵,不惜将它们赶尽杀绝。如果不是一个途经的小小少年救了我,我也许就像奶娘那样,奔赴到琉湖的湖底了。
仇恨蒙蔽了我的眼睛。我找一切可以报仇的机会。接近冷吹雪,给她服下致哑的剧毒,让她像一个废人那样只会自暴自弃不问世事。而我便可以暗夜门门主的名义,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梵王朝先王的猝死,是我告诉他,麒麟兽被他最信任的太子藏在某处,目的就是想以麒麟兽为由早日登基为王。于是先王在临死前,让太傅拟下诏书,废太子立三皇子。我本来以为梵王宫接下来会血雨腥风,没想到仁慈的三皇子登基为王之后,竟然只将太子流放,而太子也没有因此谋反。后来,我又假借皇帝之名,以暗夜门门主的身份告诉那些老臣和太傅,如若不告老还乡,他们的家人会死于非命。再后来,我又一个一个杀了他们。
我的目的,只在让梵王朝永不得安宁。可我没有想到,那只消失许久的麒麟兽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身上兽皮的一角有我熟悉的痕迹,沾了一点点血渍。它依偎在我身边,却用怨恨的目光仰望着我。
它惟一一次对我说话。它说,梵枫是我的朋友,为了让我复原,他不惜用多年时间缝补我的兽皮,他说他无法阻止父亲的举动,却可以保住我的命,不被奸人寻得。而梵言,他是当年救你的小小少年。他们都是最最善良的人类,可你却让他们变得反目。
然后,麒麟兽的眼角流下了泪,它们像潮水一样涌出。
【柒】
我第三次去洛阳。那天的云层惨白惨白,花朵枯萎。我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
我穿了十四岁那年第一次遇见梵言时的那袭红衣。当我抚摸衣裙时,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直是喜欢他的。这么多年,隐忍地爱。因为知道他不会喜欢我,他甚至都不曾见过十四岁的我。
我站在城楼下最突兀的地方,我的脸微微扬起,没有再在眼角画很长的眼梢,也没有把眉毛弄成弯弯的弧形。
我梳了十四岁那年的羊角辫,光脚穿着红裙,就是想做最后一次的缅怀,因为我已经决定对梵言坦白所有的一切。
他也许会直接一剑穿透我的心脏,也许会用梵王朝最残忍的刑罚来杀我,但我还是要对他说一句我很想说的话:我是这样无望地喜欢着你,又是这样绝望地恨着你。
那一刻,天子梵言站在城楼上向下仰望时,他的脑海里开始闪过一些片段。它们像触电一般,此刻全部串联成了记忆。
八岁时,他被父王强迫去见证一场焚杀。他听见动物嘶吼的啸叫,听见所有的生灵都在哭泣。然后他见到一个双手抚眼泣哭不止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衣裙。为了不让父王发现,他将小女孩带到一个安全的山洞。小女孩始终都没有将手移开,他看不见她的样子。她也看不见他的样子。
十四岁时,他见到一个穿红裙的少女。她梳着羊角辫,光着脚。她的眉毛很细,眼神很淡。他与她隔着无数棵树的距离。他想她一定看不到自己。
后来,他开始喜欢身边穿红裙的女子,直到十八岁遇见冷吹雪。那时,她常常一袭红衣,他便一直以为他爱的人是冷吹雪。
直到此刻,当他再次看见城楼下的女子时,他才知道,他爱上的,也许是八岁抑或十四岁那年遇见的,穿红裙梳羊角辫的女子,而并非冷吹雪。
他站在城楼上,唤我绿衣。他说绿衣,那次洛阳庆典,我并非第一次见到你,是不是?当年你穿着红裙站在绿水边,抚着双眼哭泣。那个小女孩,是你吗?是你吗?我流着泪,然后点头。
他也泪眼朦胧,绿衣,我想我必须告诉你。也许我爱的人并非冷吹雪,而是——
你先听完我的话。我打断他,如果你听完,觉得还会有话对我讲。那么我会像个快乐的公主那样开心。要是你选择离开,我也不会怪你。令冷吹雪变哑的人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弄出来的。所有死的人都是我杀的。冷吹雪这两年关在屋里不肯出来,因为我放了迷香。所以,我才能以她的名义扩建暗夜门。戴着面具穿红衣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冷吹雪,其实是我。还有梵枫,他从来都没有谋反之意。他最后是在我不断怂恿下,以为自己无路可退,又想救出冷吹雪,所以才听从我的建议。我这么做,仅仅因为我是妖族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我们的族人守护者唯一的神兽,麒麟兽。梵言,你确定现在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看着他的目光,淡淡地沉寂下去。我看见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他望着我,然后一字一句地说:绿衣,我们之间,从此以后清清楚楚,两不相欠。说完,他从城楼上缓缓退去。那一瞬间,我头上所有青丝变白发,色如雪。
只是,我看不见梵言走到拐角倚着一面墙哭泣的样子,一如他看不见我满头苍老的白发。我们本来就不会有相爱的可能,却到最后才发觉,我们从遇见彼此的最初,就烙上了对方的影子,至死不休。
可,仍然不可以相爱。
但是我想,我的麒麟兽会记得,我满头苍白的发会记得,我所有的等待和忧伤也会记得。我曾经无望又绝望地爱过一个叫梵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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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兽记.麒麟兽》
——你再也遇不到我。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我那样,奋不顾身地爱着你了。
【壹】
当全天下都在追捕一只叫麒麟的神兽时,我正躲在一间漆黑的木屋里,与我的美少年在一起。他戴华丽的皇冠,梳漂亮的髻,穿昂贵的丝绸华服。
他什么都不说,像一只安静的小兽那样望着我。
花朵无声。
我想起少年珂稀在火红灼烈的天幕下,投过来的一双眼,也是这般与我对望。
清澈透亮如一泓浅浅的湖水,且青涩而酸疼。我无端就贪恋起来。舍不得摒弃,舍不得望。我欲发动的攻势,还没开始便静止下来。
我应该对他有恨意的,我应该是要拼尽全部法力咬掉他性命的,我应该要像那些因守护我而死掉的妖族人一样,对梵王朝充满仇恨的。
可是,当他开口说他是梵国的太子梵枫,他会保我不受伤害时,我面对着他的,仅仅是那种坚持仰望的姿势。我明白,多年来纠缠在我心中的魇,终究是剪不断,切不开。
我哭了。
那是千年来,我惟一一次流眼泪。我几乎忘了,我还会再有伤心欲绝的时刻。
我的眼睛发出耀眼的绿色光芒,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舒展,我听不到外面沸起的喧嚣,听不见千军万马的奔腾。
身上的伤口一直溃烂般地疼,那张被硬生生扯下来的兽皮,像最狰狞的面具,摊在暗夜微凉的风里。
他说,你之前说什么?你说你叫却隐?你,真的叫却隐吗?为什么这么悲伤地看着我?
他说,为什么你会说话?难道麒麟兽都是会说话的动物吗?
他说,你还会什么法术?你可以变成人形吗?变成画中的仙女,抑或是水中的妖怪?
他说,你真是一只惹人怜的小兽。我说过要保护你,便会做到,这是承诺,不会改变。可是,你愿意被我保护吗?
我仰起头来,一直点头。
记忆中,与美少年第一次相见时,我也是这样,微仰着头,在绿树与花朵的缝隙下点头。蔓金苔的萤光投于水波之上,无数水藻一般的幻影沉入水底,像女子柔软的青丝,又似山间汩汩的流泉。浅风轻掩了被遗落的四季的明媚。他美得令花朵都褪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