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抬起头说,小姐,你站在这里很久了,请问你要雕刻东西吗?
我想了想,是的,我想请公子用桃木雕下我的脸。
他很抱歉地一笑,除了莲晚,我从不刻女子的脸,还请小姐谅解。如果小姐要刻花朵,或者动物图案,我是可以刻到您满意的。
无论我如何央求,他始终都没有应允。也许他对爱情唯一的信仰,就是坚持,只为莲晚绽放。
是以,我在一条清澈的溪水边见到莲晚,穿素白的衣裙,蹲在台阶上浣纱。见我盯着她看,就羞涩地对我微笑。她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浣纱女。
我对她的敌意,是从那个桃木雕刻开始。
于是,我缠着柳鸿笙,求他收我为徒。他先是不理,继而拒绝,再然后,他在莲晚温和的双眸中终于点了头。他说,一个好的雕刻师傅,必先心中有情。你要切记,世间万物,都是从情开始。
我急切地说,我有,我有。
我有一世的情,从我嘴里说出的,却只能是一个叫姒姜的女子的爱情。
他笑,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不是,或许是你的故事。这样的话,我终究是藏着没有说出来。
是一个桃花开的春日,柳鸿笙眉开眼笑地说,姒姜,不久以后,我就要与莲晚成亲了。
姒姜,你知道吗?五岁那年,师傅教我雕刻时,我心里惟一想的,就是可以雕刻莲晚的样子,微笑的,哭泣的,紧张的,任何时候的莲晚。十岁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娶莲晚为妻。姒姜,你看,我真的可以娶莲晚了。
他的幸福张扬在脸上,却疼进我的心里。我的思绪飞到久远以前的巫渺山上。我以为化成像姒姜一样风华绝代的女子,就可以得到少年的爱情。原来还是不行。
柳鸿笙见我失色的脸,忙问,姒姜,你怎么了?
没事。我想了想,说,只是今天在吟安阁门外,我见到过莲晚。她给了安公子一个锦囊,好像是紫色的,上面绣了一朵莲花,我看得很清楚。我本来不想说,可是我又不愿公子你被骗。
柳鸿笙一惊,扫了我一眼,见我不似在说笑,他的脸瞬间黯然失色。他说,姒姜,你不要骗我。
我知道,自己编的这个谎言,柳鸿笙是相信的。毕竟安公子曾经是莲晚父亲最中意的乘龙快婿人选,家境殷实,书香门第。最重要的是,安公子可以给莲晚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他,什么都给不了。他只是担心,就算娶了莲晚,也无法给她一个更好的将来。
次日,我尾随柳鸿笙出门。他果真是去找莲晚。他哪里都找不到莲晚。
然后,他就在竹林边,看到了莲晚,还有安公子。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正四目相视。那种微笑,足以将柳鸿笙的五脏六腑都刺痛。
他走过去,问,莲晚,如果你告诉我你喜欢的是安公子,我一定会成全你的。可是,为什么你在昨天还给我希望呢?莲晚,我要把你怎么办?
仍在媚笑的莲晚,一把推开了柳鸿笙,那般决绝。
那天之后,柳鸿笙划破了所有刻着莲晚样子的桃木,他在溪水边痛哭,他把自己弄成一个悲伤的少年。我试图成为他泅渡的岸。
我算尽了一切心计,包括用蛊心术使得莲晚失去心智,安排了那场令柳鸿笙崩溃的场面,惟独算不到柳鸿笙的心坚不可摧,再也容不下莲晚之外的第二个女子。
白天的莲晚被我的蛊心术失去理智,晚上清醒的她彻夜睡不着。她不明白柳鸿笙为什么对自己冷淡了。她隐忍的自卑,骄傲的自尊,使得她连质问的勇气都丧失。
而我低估了莲晚。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她跳进溪水自尽了。
她的尸体浮上来时才被人发现。那天,柳鸿笙听到消息时,呆愣了足有十秒,然后飞奔到溪水边,在那里,他看到了在莲晚身边哭的安公子。
他顺手拿起别人的刀,直直朝他刺去。一定是有太多恨,所以,他刺得很用力。最后一刀,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踉跄着走到莲晚身边,你曾经对我说过,就算死,你都不愿意死在河水中,因为它太冷。你又说,如果我陪在你身边,无论去哪里都愿意。所以,我陪你来了,莲晚。
在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面前,我惟一拥有的资本,就是美貌。我曾经以为,我的美貌可以给我带来爱情,可是我错了。有时候貌美并不能拥有一切。我很想问那个死去的女子姒姜,爱情到底是什么。
【叁】
第二世,他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风流才子李白,写得一首好诗。他常常将诗题在青楼的门壁上,红牌花姑的掌心里,抑或是贵妃的手绢中。
每次,入宫为贵妃作词谱乐后,他就会去长安最北的倚红阁喝酒。陪在他身边的女子,是倚红阁里的头排红姑珞影。
珞影很少笑,李白说她不笑的时候很像一个人。也是这般冷若冰霜,国色天香。
他端着一壶醇香的酒,每次都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吟一首又一首惆怅的情诗。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他爱珞影如花的容颜,我知道。
而我,很轻易地就成了倚红阁的妆娘。鸨母说我的手能令那些姑娘们脸上生花。她又说,你尤其要将珞影姑娘打扮得漂亮。她是李公子的心头好,李公子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出手阔绰着呢。
我心一阵又一阵凉。为什么总是要有那么一个女子,来与我争夺爱情?
我问珞影,为何你不笑?如若你笑,公子定会更加爱你。
斯时,她的脸,正在我的掌中柔软地绽放。她说,姒姜,如果我没有了这张淡漠的脸,那就没有了任何让公子驻足的资本,你不会明白。
我心里有恨。像一条越来越膨胀的蛇,伺机噬咬最凶狠的敌人。
公子来倚红阁通常都是整晚呆在珞影的香阁内。于是,无数次我从珞影的窗子外面经过,故意放慢脚步听里面的动静。他把着她的臂,教她写字作诗,她跳着舞,舞尽桃花。听着那些咫尺却又天涯的声音,我常忍不住落泪。
夜,已经很深。少有的一次,李白没有醉,但是珞影,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长长的睫毛下,尚有泪痕来不及褪尽,而李白又要踩着未曾来临的黎明离去,奔到另一个女子的爱情里。
那时,他看到站在外面的我哭湿了脸。他望了一眼,再一眼。他说,姒姜,我今日才发现,你与她长得很像,尤其是深锁眉头哭泣的样子。
随后,他脱口念了一首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他那双星眸里,燃烧着灼灼的欲望。
李白再来倚红阁时,会点名要我作陪。鸨母有些不悦,一个妆娘,如何能陪客?我轻笑,可以的,我愿意。她便再无异议。
倒是珞影,失去了所有的鲜活,像一枚随时会吹落的枯叶,与我在过道内狭路相逢时,也像宿世仇人般愤恨。
可是,她却说,姒姜,你以为你赢了公子,实则你与我一样,注定只会输。我不相信,或者说我不愿意承认李白在拥有我的时候,却不曾爱过我。
更多的时候,李白并不来倚红阁,而是进宫为贵妃娘娘填词作赋。所以,更多的时间里,珞影与我一样寂寞,与匆匆流逝的时光作伴。
我以为,李白总有一天会爱上我,却不知道,他爱的,只是我像极了另一个女子的容颜。
那张画,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总之在珞影经过我身边时,它就从她的手指缝隙间滑到了地上。画里的女子有丰腴的身材,着绫罗绸缎,头戴金步摇,站在牡丹花羞尽的御花园里,与我有三分神似,再看时,又觉得与珞影也很像。
在画的左下角,有李白亲笔题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我问珞影,她是谁?
她拿过去,说,是当今的贵妃娘娘。公子每日进宫为皇上作诗,实则是以这个名义,得见贵妃一面。你还敢说公子爱过你吗?
我不甘心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所以,我做了一次试探。用我的不死心,以及对追逐爱情的执着。
第二天,李白再来倚红阁时,他就见到了一个脸已经溃烂,无任何姿色的女子姒姜。起先,他不肯相信这样的女子,会是之前像极杨玉环的姒姜。
直到我将他曾对我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一字不差地重复。末了,我哭着说,公子,我是不小心服了一种草药才致如此,可能以后都不能再恢复之前的容貌了。公子,你还会如你所承诺的那般,娶我过门吗?
李白似见到鬼一般,惶恐不安地躲避我热切的眼神。接着,他就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