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嫣脸色一变,手蓦的一摆,那桂姨娘始料未及,也不曾想到她力气劲儿变大了,顺势一抵,错了手将她推了几寸出去。
崔妙不曾听清那姨娘予姐姐窸窣了什么,只瞧见两个人挣了一通,姐姐身子一歪,脑子正碰到那床柱上,这边都听得到“砰”声一响,胸中一震,由那柜子后头冲入里间,推开桂姨娘,尚不来得及反应,那婆子见崔妙一身府上丫鬟打扮,已是将她拎起来,一个耳刮子拍了去:“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丫头?竟敢跑进主子厢内!”
r> 崔妙一辈子也不曾挨过外人的打,本来见这一幕已是愤到了喉头,转身便二话不说,捡起脚凳子予那婆子摔了过去,将那为虎作伥的下人打得鼻口淌血,又去与那桂姨娘厮打起来。
桂姨娘已是吓得不懂讲话,也不晓得哪里从天而降来了这么一个泼辣女郎,还不曾反应便已被掐住了喉颈,弱手小脚的,力气又没崔妙大,一时竟被压到地上,只当快要殒命,闻得脚步纷杂,身上一轻,那凶徒女子已被人拖了起来,才晓得保了一条命,见曹管事、小周等一干婢妇家将已是被惊动了过来,登时捏了脖子,咳了半会儿,才是顺了气,哭着爬起来:“真是搞出邪火来了,平白无故,光天化日下督抚府上竟也能闯出个杀人的疯子!还不拉下去乱棍子打死!”
那曹管事见过崔妙的面,还不来及多询,只瞧崔嫣阖着眼皮儿,半昏在床上,已是哆嗦着差人把梁俊钦唤过来。崔妙不等人上来,先是上前将姐姐袖口顺势卷了上去,众人见得团块深深浅浅,甚为隐蔽的明青暗紫,还不及诧惊,已听崔妙骤然撒泼,蛮哭之声恨不能震垮下屋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着我姐姐,由着一名贱妾去欺负她!天底下居然有这样胆敢祸害主母的贱人!”
梁俊钦还不曾返自己院内,已风闻有名十几岁的女郎在大闹主院,猜得几分,慌紧赶来,见得这一幕,又听了崔妙说辞,心头一冰,狠剜一眼已是身如筛糠的桂姨娘,面上已是寒冷如铁,朝曹管事道:“管事难不成还不曾看出个眉目?”说着,便急急上前去替崔嫣察看。
曹管事会过神来,挥了手朝屋外两名家丁作了眼色,叫人上前绑了那姨娘与跟来的婆妇,小周已将这夫人视了作天,本就是脱不了十足的军营莽气,现下早已沉不住,听那夫人家的妹妹一番控诉下来,又见夫人半昏不醒,冲上前去,便拔了凶器欲要结果她性命。
这妾侍残害主母本就是天下不齿之事,就当是执以私刑也无人好问,更何堪这青州城如今督抚至大,诸人见状,皆是将头撇去一边,彷如未察,崔妙却是扒去一面泪水,冲过来将那小周的手抓住一阻:“小哥,别。”
那小周本杀气腾博,哪个都拦不住,一抬眼,见着这面如春花的俏丽女郎,却是呆了一呆。桂姨娘早已是被这前后弄破了半边胆,此刻见这崔妙阻止,不觉一怔,还当她发了善心,却见崔妙俯身过来,眸内冷狠一闪,唇角浮出几分笑:“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我就是要瞧一瞧,我姐夫回来是怎么对
付你。”桂姨娘见这丫头年纪不过十四五,一双眼却是老练得很,连几十岁的长者都赶及不上,晓得是个心狠的角儿,已是吓瘫了半边身,朝那曹管事只懂喃念:“妾身糊涂,妾身糊涂了!妾身刚刚只是一时失了手……”
小周向来野粗难驯,此下竟是温良下来,乖顺听了崔妙的话,收回匕首,将那姨娘牢实捆了个满满当当,叫家丁拖去了柴院。
崔妙折身再奔返回屋,本来以为伤势并无大碍,半会儿便能醒来,见姐姐由梁俊钦针灸掐按几回,犹是厥睡,既惊又吓,只想着这还等什么甄世万回来,这会儿便去将那害命的贱人手刃了去,正要起身,见梁俊钦长针收了起来,将自己往下摁去,喝道:“你若有心,这几日便好生生顾着你姐姐,权当个补偿,再如何这也是别家的事情,自有你姐夫和姐姐来处置,怎么着,也由不得你来做主!”
崔妙听了这话,晓得崔嫣恐怕并无大碍,呆晃坐下,再回想方才那场景,只忖虽是那姨娘害人,自己却也是添砖加瓦之人,口口声声责斥那姨娘,实则自己难道又不是推波助澜,造就了今日局面的祸首源头?想来再去卷了姐姐袖子,瞧那几道抓痕,竟是扑在边上饮泣起来。
却说崔嫣这边一头撞在那床柱子身上,只觉身子里头一束本七零八碎,聚不到一齐的魂儿赫然会师,眼睛一睁,却是白蒙蒙一片,宛如沉沉甸甸的大雾遮住了视线,压根儿看不清前路。
惶惶走了许久,又听得有个声音在耳朵边上哭泣,似是二妹,顿心神一清,前尘旧事,统统记上了心间,想到小豆包,心头肉便像是被刀子在生绞,脚下一停,蹲了在地,抱了膝便是恸哭起来,闭死了眼睛,再不愿动一步,哭了也不晓得多久,只觉耳边方才那哭声愈来愈大,渐而压盖住了自己的,再细细一听,竟已不是崔妙的,纷纷扰扰,似是好几个人,又觉有人在给自己擦抹手臂。
崔嫣头痛欲裂开,捂了头颅,禁不住呻/吟出声,只听一阵惊呼传来:“小姐、小姐……没死!”少顷,又听声音在叹:“赵太公果真是神医圣手,不愧乃皇城中出来的哇……”
她被那疼痛震得生生扯开了眼皮,光亮一入,便见得床头围了一圈儿人,第一眼望见便是榻前的赵秉川,再后头便是捏着帕子甫擦完眼角的许氏与缩在边上不敢望自己的崔妙,周遭分明是彭城家中闺房的装饰,此番景象全然便是重返复生那夜,顿时胸腔内万般的惊诧,还不曾反应过来,只见养娘杨氏已是扑到自己跟前,
抓了自己手死活不放,爹爹亦是老泪未殆地冲过来,颤巍巍道:
“闺女哇,你可把爹爹吓死了哇!”
☆、更新
崔嫣望着面前人走走来来,取药打水,收拾寿衣。
烛台上的昏黄灯火嘒嘒如星,烧得嘶嘶作响,窗外尚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夜晚,全然便是去年的身死之夜。
窗缝汲进来一丝凉风,崔嫣抱臂弓了双膝,浑身一个寒战,起了整片疙瘩。
杨氏伸出手来欲搀抱一把,崔嫣方才不察,如今望去,原先最是可亲的慈蔼脸庞,半点血色都无,一对瞳仁没有半点光彩,肢体僵木,似是纸扎人一般,现下看来,竟是有种说不出的瘆人,顿身子一缩,避开欲来搀自己的手,退至角落。
那杨氏倒也不曾有异,唯对着爹爹说了两句什么,字句大约飘来:“……怕是还没好……没好……再歇息……歇息……”那声音如山谷回音,缭绕不绝。崔嫣心头惊悚,见爹爹回过头,面上愁容消去大半,朝自个儿笑了一笑,那笑意该是宽慰,此下却又是有些森森阴气,诡异得很。
这里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生养之所,每一件家俬,每一把物件,却是罩上一层朦胧哑光,看不大清晰,周遭尽是从幼瞧到大的至亲,却个个宛如纸裁布剪,每张脸皆是白煞煞,每一句话由嘴中说出,皆是幽浮于空,虽皆是能走能动的大活人,却又不似存在于这世上。
一切全不真实。
她不晓得这里是哪里,更不晓得为何自己来了这儿,掐了自己两通,犹不醒转,明白并非梦境,只忖难不成是被那桂姨娘推得消殒了性命,已是入了幽冥鬼界?从前书中说,一个人于尘世和阴间有两处归宿,尘世有的,在阴间也是有一模一样的,宛如两道时空,平行而驶。
再一抬头,正撞上崔妙牵着许氏的衣服角,怯瞥自己一眼,甫要慢移出门,崔嫣不觉畏惧一消,张口叫住。见崔妙转身临近,那失子的痛恼又是席卷上头,管它究竟身在何处,旁边是人是魅,阳间凡尘的旧怨未了,纵使现□在阴曹地府,也一并带了来,扬起巴掌,念到崔妙之前在自己耳边的痛泣忏悔,犹豫半刻,到底还是使尽了全副气力,狠狠刮打下去:“我宁愿你害死我!宁愿你害死我!”
崔妙见姐姐要掴,面上并无甚表情,更不避拒,这一耳光下去,竟是一片儿薄纸般朝后轰然倾去,彷如被一名两百斤的腱肉大汉击打了一般,砰一声摔落于地,身下一片血水摊流开来,汇作了溪渠,须臾不至,活生生一个少女,竟是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殷红烂泥,宛似来不及生下来的胚胎一般,糊作一团,仅存了一个娇小
人形。
崔嫣脑内大震,如同受了重创,还不及失声,目视一花,地转天旋,脑子又是刀斧在劈的疼,再等神魂回返,薰风扑面,鸟语入耳,隐隐伴了诵经鸣钟,睁了眸,却是被一束阳光照得张不大眼,好歹适应妥,已是身在室外白昼,正于一处院井古株边的石墩上坐着,仰头一瞧,正前方的朱红门匾上恰镂了大雄宝殿,恰是不知来过几回的靖安寺正殿。
身边人流如织,皆是熙熙攘攘的进香游客,一如往常。崔嫣心里告诫自己,定是一场梦魇,定是一场梦魇,待得转头,见小婵在身后撑了把伞,突的有些明白这是哪一日。
那小婵见崔嫣脸色发灰凝了自己,忙道:“姑娘,日头愈发的大了,奶奶进去添香油到这会儿还不出来,那个一天到晚坐不住的二姑娘又说去买什么糖泥人,咱们在这儿坐着也不是个法子。你方才逛了半会儿的九曲廊,也是累得很,不如寻个僻静禅房先避一避这日头罢,你这身子刚好,免得晒久了又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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