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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当公爹妻 (忐忑辗转)


  这两日是自己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日子,一日由死复生,一日遇到甄夫人,分明也不算太远,如今重历一遍,竟似相隔河汉一般。若真是老天爷冥冥布局,她如今只想再看一看这一世再不得见面的甄夫人,叫小婵在天井里候着,只身便撑伞起了身。
  寻了半晌,不曾见到甄夫人,却是走到了大门口,只听有异常熟悉的声音飘了耳里:“爹,婶娘拜佛倒也虔诚,连咱们都不让贴身打扰……婶娘在里头对着佛像,难为了咱爷儿俩在外头也是等得坐化成佛了……”一个爆栗声磕的一响,那声音顿没了。
  她提了裙袂奔过去,只见门外恰是一素缎肩舆停于寺门口,分明是洛郡夫人府上的轿子,再一扬颈,甄廷晖尚完好的俊美脸庞正对了自己,低头耸颈。背对了自己的那个人,背一俯一直,似在训斥。
  起初最是憎恶甄廷晖,现下这张脸不知怎的,却是看得叫人心潮跌宕。一载之前,尚是个不知疾苦,没心少肺的官家公子哥儿,时日一转,竟经历诸多人间苦痛,又失了音讯大半年,更不晓得是生是死。
  那甄廷晖眼睛利索,见名年青女郎在偷偷望自己,虽尚被训骂,犹改不了脾性,眨巴两下眼睫,回之一笑,再见这女郎眼波汪汪,脸上感伤,心想刚来彭城也不曾欠下什么风流债啊,与父亲说了两道,走来这边,问:“小姐认识我?怎的无端端哭了?”
  崔嫣抹了眼角碎泪,倾身过去,低低说了一
  番。
  甄廷晖听毕目瞪,脸色赤红,又是惊异,一时竟是说不得话。
  甄世万在那头见儿子同这少女叽里咕噜一通之后便杵在当下,撩袍跟过来。崔嫣退了两步,垂了颈,却是挑了眼皮偷凝他,跑来奔去的,竟是又撞见了他。
  甄世万瞧她眼儿通红,倒是客气:“是犬子说着甚么惊着小姐了?”见她抬起头,红潮微晕映了桃腮,十分大胆地盯了自己,有些稀奇,左右望了一圈儿,道:“小姐赴外上香也没个家人陪伴?可是找不到你家中大人了?须不须要遣个下人领了小姐去庙里头寻家人?”
  清醒之后,这还是头一回与他相处,哪里管得着是梦是醒,崔嫣的委屈已被他一句一句说得生了潮,哽了一口泪儿,蓦道:“小豆包没了。”
  甄世万一愣,竖直耳:“甚……甚么包?”
  明明晓得他现下压根不认得自己,偏偏就是见不得他待自己视若无睹。崔嫣瞧他将自己当做个生人,一股子气也不晓得哪里升起来,俯身一倾,迫近了两步:“你敢不认我?”
  甄世万哪禁得起这少女开这种玩笑,见她有些痴缠迹象,挥了袖子,脸上生了厌弃,低声喝道:“半大不小的姑娘家,怎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光天化日,还要不要名声!还不快去找你家大人去!”
  崔嫣见他端着一副嘴脸的相,总归身在幻境,也是以疯装邪,将他衣袍子一揪:“名声?早就没了,怎么你还有吗?那你来招惹我作甚么!”
  甄廷晖看到此处,再想着方才她说的那些囫囵话,凑近父亲,憋不住性子谑笑:“原爹在外头也是个不老实的,亏得还总训儿子。”甄世万厉瞪一眼儿子,甄廷晖吐舌,脑子一转,又是念到甚么,惊呼炸开:“总不成是爹在外头的私养女儿罢?”甄世万想这女孩怕是脑子有些纰漏,只将崔嫣手捉了推开,便拎了儿子离去。
  两人已是走开一段路程,崔嫣犹是清清楚楚听到甄世万声音传来:“刚那女孩儿跟你说甚么?”又听甄廷晖沉默了半会才是应道:“……谁晓得?只说甚么要听爹的话,不然便要挨打受罚,对身边女子好些,切勿再辜负了人家,少结交些酒肉朋友,不许行差踏错,沾染恶习陋行,说了乱七八糟的一堆,倒跟爹的口气差不多了……莫名其妙得很,儿子一向乖巧,这统统是跟我不沾边的事儿嘛……”
  甄世万背一震,似是有些触动,扭过半边脑袋,又是回望了一眼那
  少女,也不过一眼而已,转首过去便继续同儿子前行,出了崔嫣目视之内。
  不晓得这到底是个甚么鬼地方,若真是另一个尘世,这边的人比那边活得少走些弯路,多一些简单,怕也好。
  崔嫣呆望了这父子离开,抬了袖口儿,甫是擦去颊上水痕,还不曾放下袖,那头疼之症复卷而来,这会儿,竟是疼的愈发地厉害,再放下袖,眼前的景象已如水墨晕染开去,厚云挡阳,暮霭遮天,天地一片乌蒙昏暗,全然看不清晰一处,仿若堕了入上下无着,左右无傍的虚敞银汉,耳边又有急切催促传来:
  “姐姐,你已是睡了好些天了,快些醒来了罢……曹管事已差人送了急邮予京城那边,姐夫收了信定会尽快赶回来的……你快些醒醒罢……”
  崔嫣极想睁了眼,如何睁却也是睁不开,脑袋里如同打桩一般击得阵阵发响,顿抱了头便又是呻出声来。不知几时,崔妙的声音已是没了,眼前犹是暗黑漫天,似是浸在个封顶的坛子内,死活都出不来,顿恸哭唤出来:“不管你是哪个,既已叫我活了一回,这次就让我回去罢……”
  疼痛渐而退了潮,耳边一清,杂音尽消,一个雌雄莫辩的温和潺声宛似溪水淌过一般,也不知是入了耳内,亦或流进了心中:
  “回去不过是面对些恩怨烂摊子,件件得重新收拾,若留了,一切便尽数抚平,从头来过,那无辜的,也不会降世,更不得受苦枉死。”
  这声音,纵是再如何不省人事,也是记忆在心,永世不忘。
  无奈辗转昏迷,不得动弹,否则一闻这声音,崔嫣只恨不能跪了磕破头皮,惟听了那末句,打了个冷战,泪水由眶内滑出,喉间的声音已能顺畅出来:“我若留下来这边,是不是此生就再不得碰上恩怨了?若不是,还不如回去收拾烂摊子。如今只求一件,既说崔家有两条新命,不如拿走我这条,再把我的孩儿换回来,好不好?”
  那声音良久不发,只待崔嫣以为已消失,才是又出了声音,这一回,竟是夹了些淡淡笑意:“何必以命抵命,你家不是还余下一条性命?”
  崔嫣向来以为另条性命是二妹所持,现下听这话,竟是一呆。那神来之音似是揣中她心思,缓道:“过命者,死而复生,旧体重返尘世。魂占身,则是新体,与老天无甘,算不得赠命,你心中猜疑之人,仅是个世代交叠之间错漏的掉网鱼儿,惟你才是老天送的一条新命。”
  崔嫣欣喜过望:“既是如此,那余下那命便能给了我孩儿?”
  那声音道:“去而复来,遇而复离,万事皆由前因种,彼时不发,只待后时。你崔家能有双命机缘,不过也是因你祖辈种下的一段好因。你所盼之事能否开花结果,也是仰仗自己积下的缘分,存善则获利,蓄恶终得惩,人临世上,一双手做过的事何止千万,怕连自己都不记得行过的善多亦或恶多,你期冀的不定能实现。”
  崔嫣道:“我虽抵不得豪善巨圣的一丝半毫,却也不是甚么奸邪小人,生平力逮之处也会助人,自问不曾犯过甚么害人大错,若老天有眼,定会护佑我孩儿安康回来。”
  那声音听了这番话,但笑不语,沉吟俄顷,才复开口,语气多了几分兴味,悠长许多,倒是沾了些人气:
  “丫头啊,你果真不曾犯过甚么害人大错?是记不得了,还是不愿意记起来啊?”


☆、更新

  幼时记忆飘浮上来,到了眼前,宛如旧景重现。
  哭泣的杨氏怀中抱着个瘦弱的垂髫幼女,粉彩果盆里被凉水泡出冰霜的浮果,许氏抱着肚子在床上翻覆呻/吟。
  崔嫣脸色渐而白去。
  自生下来就无个母荫,尚幼起成日便听杨氏哭诉崔员外没心肝儿,太寡情,若非夫人孕时与陪嫁贱婢勾在一块,也不至于叫妻子气得早产而亡,害得长女先天不足,变成个药罐子,尚不满岁就将那碧娘纳进房来,一天都等不及。
  听得久了,磨进了骨子,融入了血肉,刻到了心坎,再不谙事的孩童,也攒出了仇恨火星,偏偏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小孩子能作何不满,纵是大些,又能对父亲娶妻纳妾有何异言?纵家人都笑自己是个闷酸乖僻性,也再不主动亲厚家人,权当无声抗议。
  这日许氏娘家送来京城赠来的瓜果,分到各房。杨氏见日头明媚,领了小崔嫣出来沾沾地气,甫由灶台那头取了药,行至院中恰与分食的小婢子碰面,各自放了竹篮,停下脚来唠嗑闲话。身边的小幼女听得二人对谈,晓得其中一个食篓是拿去碧娘房中,懵懂之间,半是孩童的恶作剧,半是憎厌那姨娘,摸索着倒了小半碗药汤到那果盆之内。阴差阳错之间,哪里晓得那水盆送去了许氏屋内,更不曾料到那么一点予孩童治病的药汁竟是猛如虎狼,淬入果肉,绊了许氏的胎气。家里人都只怪那许氏自个儿贪嘴滥吃,后见落红止住,根本不曾多疑,却哪里想到原先的那个胎儿早已是活生生流掉了,腹中那个不过是雀占鸠巢。
  若非现下这提醒,崔嫣已是忘了这幼年之事,人性初恶,熟料自己果真是在幼年便犯下这过失。突念起先前崔妙被自己一耳光掴得化了一滩人形血肉,难不成便是个影照?这二妹尚不出生,竟是早就死在年幼无知的自己手上了。再生的这一个,夺了自己一次,害了自己又一次,难不成当真是天理昭彰,早就是注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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