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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当公爹妻 (忐忑辗转)


  那声音摈去笑意:“你如今可还要回去?”
  崔嫣失语半刻,一开口却再不踌躇:“若是如此,反倒愈发信了因果循环,更是要回。只是既已晓得到这个境地,可能厚了脸皮,晓得我家究竟是种了何因,才好与天结了这缘分?”
  那天外神音见她执意至此,也不再多言。崔嫣额门一焖,沉沉厥去,耳边又是崔妙催喊急促声,甫哼吟着回应一声,眼皮儿松动,睁了开去,当是要苏醒过来,却发现复变了另一处场景,自己立在一
  处黑瓦茅屋外的小天井内,宛如常人,遍体轻松。
  她手脚一动,近了简陋茅屋的窗前,正见一名已逾耄耋的苍老长者斜倚破垮竹床之上,气虚脸灰,分明油尽灯枯,虽身居陋室,晚境凄凉,面上犹有股沉雅自立的毅气,并不似一般寻常白丁,身边围了几名貌似家属的粗服男女,伴着几名男童,似在为老人临终送行。
  崔嫣贴了残破油纸,抓了两边栏杆,附耳过去,只闻那老者叹息声断续传来:“……迄今至死,老夫犹不后悔开仓放了税粮,惟独惭愧……当初不该以官威胁迫强逼别人随我一道接济灾民,犯下此罪行,牵连了他家没落。”
  一花甲男子抹泪应声安慰:“天灾人祸,半个城的人都成了饿殍,只恨朝廷不作为,蝗虫又多,拨下来的赈银真正到了百姓手上的,还不及十之一二,若非父亲捐弃身家性命与官位前程,如今便是满目疮痍的死城一座,怎能说是罪行?崔氏有倾城财力,国难当前,本就该存一份救民心,他虽是迫不得已散了家财,荣华再比不得以前,到底也是积下了阴德。上天好生,总会晓得父亲心意,切勿再自责。”
  虽是如此,那老者仍喟:“我甄家为官数代,不欠国,不欠民,惟独是欠了那崔家的……只可惜甄家已是败落至此,纵是想还,也是难了。”
  卧榻边一男童静了许久,这会儿却是骤然开腔,童言犹是稚声嫩气,却坚定得很:“太爷爷,孙儿今后定当发奋,替甄家讨返回门楣光耀。”那老者听了勉力一笑,甚是宽慰,甫是抬手欲去抚一把这曾孙儿的脑袋,又昏迷过去,子媳儿孙手忙脚乱,纷纷将其搀起锤揉喂水,那小男童则乖巧退至边上,瞧得那太爷爷渐而醒转了一些,才是默默地佝腰背手,颓然走出屋外,才四五岁大小的幼儿,立在院内,扬颈长叹了一声。
  崔嫣本已是闪身出了院,扒在那篱笆墙外,并不愿惊动里头人,见他无比老成的模样,却是忍俊不禁,竖了披衣帽子,挡了半张脸蛋,伸出半边头勾了勾手指,嘴里嘘了一声。那男童拔腿便跑出来,见着个鬼祟女郎,道:“姐姐在我家门口晃甚么?”
  崔嫣蹲了下来,见他雕眉星目,虽有日后影子,轮廓尚留了些不曾全消的婴儿肥肿,还来不及完全长开,五官与那仅见过一面的小豆包肖似得几近一个模子刻出,迫近了,幼儿乳香未曾褪去,不觉伸手过去,怔然顺抚一回。
  男童只当是自家亲戚来探病入膏肓的太祖,扭了头便欲唤爹娘,崔嫣将他一
  拽,捂了他口,再瞧他露在外头一双乌黑瞳仁宛如小鹿,一时瞧得心痒,就手将他软嘟嘟的脸使劲儿捏了一把,细声嗔道:“小讨厌鬼,不许喊!”
  男童被捏得恁疼,终归是个孩子,眉毛一弯,眸中溢了水光,有要哭的征兆。崔嫣几时见过他这落魄德行,良机不得错过,瞧他愈是惊恐,反倒扯出了别异之趣,扬手将他屁股狠狠一拍,虎脸道:“不是才说要发愤图强?羞羞脸。”
  那男童吞下泪,抬起缝了两块大补丁的袖子抹一把脸,只哽咽着默念,自行打气:“我不哭,我不哭……”生将涌上来的泪花儿咽下去。
  崔嫣见他原是自幼就这样自持,再望这官宦之家破落至此,更料不到竟是与自家有所牵扯,顿失却趣味,五味杂陈。他稚净脸庞尚无时光痕迹,才是个不晓险恶的娃娃,等再过三十余春秋与他碰了面,他却也不是爹爹心中的东床俊彦,同他之间,总是没法子在外人眼中最匹配的辰光相见,何时总隔着一段岁月遥距。
  恰屋内长者在喊,男童脱了手便要跑。崔嫣却是将他一抓,抬起手来,食拇两指一勾,往他肉脸儿上狠狠一弹。
  这男童又得一重击,再是忍不住疼痛,甫欲张嘴哭,却听这蛮不讲道理的少女贴了过来,附耳威胁:“今后哪个女子若这样对你,记得要待她一生一世的好,若有半点差池,再来罚打你。”说毕方将他松脱开去,也不晓得他听到没,惟见他惊慌失措,一边跑了入内,一边回头张望,莽莽撞撞之间,一头正撞上自家大人大腿上,终嚎哭起来。
  甄家长者少见自家这孩子这样失态,低头闻讯一通,男童眼泪凝结于腮,甫是扭头伸手去指,哪里还有甚么欺负人的小姐姐,不过徒留一片空地。
  却说崔嫣这边复堕深谷,再是一醒来,终是由那太虚幻境游走出来,得见了天日,一睁开眼,天□明未明,见雪杏在榻边小床睡着,门口犹守着两名值夜的婆子,尚是夜半五更尾段。再回头琢磨,只觉似梦非梦,又觉周身一轻,脑子清空,先前重担一一卸下,也不惊动旁人,仅悄然下床穿戴好,洗漱一通,方安然回了床榻边。
  待雪杏醒来,见得夫人安坐床沿,装扮妥当,捧了本卷册正在倚衾研读,打发时光,全然已是个无事人儿,惊异生喜,欲去唤大夫瞧看,又嗔责:“夫人醒了怎也不把小奴唤醒?”
  崔嫣笑道:“大半夜的,有什么好叫的,何况我困了这么久,也想自个儿动一动。你也先别
  将他们喊过来,稍后再说。”那雪杏并不深究其意思,只当她是睡了几日憋累了。自服侍以来,不是见她闷声不响,便是吵闹使性,虽是病中,也着实替老爷觉得磨人,现下见她神清气爽,笑靥不绝,才是喜忖夫人未病时原来是这个好招呼的模样。伺候妥早膳,见崔嫣推了羹碟,一抹唇角,唇角略是一动,声音恁的轻畅:“现在,再把他们一一喊到正厅去罢,再叫人将陶氏提过去。”
  梁俊钦早起一听崔嫣醒来,已是迫不及待去了大厅,一至便见崔嫣于厅内上座,正与伴在旁边的曹管事低声说话,面色从容,哪里还有半点失心之状,已是个常人无异。崔嫣察梁俊钦凝望自己,转过头去颔首一笑,并不说话,梁俊钦见她神采不似往日,顿一怔,继而坐下。
  崔妙见姐姐康复,过去低喊了一声,半是讨好:“姐姐头可还疼?也不多歇息一下子?“崔嫣望她一眼:“被你在耳边又吵又哭,哪里睡得着。”目光直瞥向正中已由家丁提上来的桂姨娘与那婆子。
  那桂姨娘本来也算得上肌丰似玉,短短几日却憔悴不似人形,十根不沾阳春水的纤纤蔻甲,已是肿胖猩红如琉璃瓶儿一般。
  原来崔妙本就是个由不得别人欺辱自家人的性子,见崔嫣被她一推一撞,迟迟不醒,听不进梁俊钦提醒,领了婆妇早早去了柴火院子,予那陶氏用了私刑,曹管事阻止也是来不及,见这小丫头是夫人的妹妹,更是装聋作哑不了了之。
  桂姨娘见那凶狠女郎犹虎视眈眈盯了自己,连自己害人的事都记不得,只晓得这几日由这女郎摧残得生不如死,三下五除二爬至崔嫣跟前,将自个儿几欲废掉的手指亮了出来,叫苦不迭地告状:“夫人可是要替奴婢做主哇,奴婢好歹是老爷正大光明纳了进门的人,如何也是跟了老爷这些年,受这样的侮辱简直如同打掴老爷的颜面!“
  崔妙有了姐姐作依仗,愈是无所畏惧,叉腰便上前叱:“居然还有不知廉耻,反咬一口的贱人!你那十根手指头纵使被我卸下来,也不该有甚么怨尤,我还嫌没将你折腾够哩!”说着便气得要踢去一脚,却被姐姐阻了,顿扭头跺脚:“姐姐,这关头对着这种恶人,发什么劳什子善心!你是忘记了自个儿胳膊上还没褪下去的东西罢?你这病若是不好,她胆子若再大一些,你活活被她这贱妇折磨死也是有可能的!”
  崔嫣盯了二妹,音容皆是冷冽:“她打过来,我再杀过去,莫非只有打打杀杀,才能消这心头怨?这天下,难道除了打杀,
  就再无其他解决法子了?”
  崔妙见她斩截振振,眉间分明多了几分毅然,再无转旋,与往日截然不同,只好抱臂怄气。
  崔嫣移首朝那桂姨娘,并不曾有半丝恼火神色,反倒饶有兴致反问:“你说你是正大光明被纳进门的人,跟了老爷时日长,不能受这侮辱,言下之意,便是我不是正大光明进门的,年资尚浅,活该受你的欺凌?”
  桂姨娘呆呆不语,喃念:“奴婢一时妒昏了头,犯了上,不敢不认这罪责,也愿意领罚,只盼夫人待老爷回来,届时如何发落奴婢,奴婢都是心甘情愿。”自己在这甄家呆了几年,甄世万对着自己如何也该是有几分感情,再愁肠百结地哭诉一番,减轻这责罚也不无可能。
  崔嫣见她尚在自恃老人身份,压根半句不提自己错事,口口声声称奴道婢,却是全然不将自己放入眼中,摆明了意思便是如今休想动她,等着甄世万回家再说,也是冷冷一笑,转颈朝了曹管事:“青州城内的此项律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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