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宁王隐在袖中的左手握成拳状,牙根咬得生疼,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半响,突然提起茶壶,默默地往辛的杯中注着水,晶亮的水柱弯曲着折射阳光,杯中暗绿的茶叶上下翻滚。
辛抿唇一笑,对那满满一杯的热茶视而不见,甚至未再与绍宁王相视,直接起身离去。
道临看见辛沉闷地从屋内走出,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究竟是成了未成,刚把脑袋凑上去,就接到了辛警告般的眼神,似乎还捎了几分怒意。道临跟了主子那么多年,立刻乖乖地缩了回去。
中堂内的绍宁王面色亦是不善,鼻孔撑得老大,一直喘着粗气,待到那被他亲手续满的茶凉了个透,才稍稍缓了过来。只此一次,本王需要你,本王欠你的自然也会还清。只是之后再见,便是敌人,本王绝不会手下留情。绍宁王盯着镂空的门扃,户外耀眼的煚华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烦闷。
“爷,”门外匆匆赶进一人来,趴在绍宁王的耳边喃喃道,“晋王去三皇子那儿了。”
“嘭!”一声响,辛方才用的茶杯摔得粉碎。
路上,道临边走边注意着辛的脸色,才出了绍宁王的驿馆,辛就阴转多云了。道临七上八下的心如巨石入海,沉了下来。
“爷,您打算怎么对付接下来这位?”道临一直担心的就是嘉定王。一个庶出的皇子能够在勾心斗角的宫里生存了十八年,还能尘埃不染,此人的城府有多深,可想而知。道临每每念及此事,总莫名地想要打颤。这不是畏惧胆怯,而是出于本能的自卫自醒。
辛目不斜视,转眼便已到了嘉定王的驿馆前,“叙情。”
辛说的当真是实话,两人见面后政事一概不谈,只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对皇后娘娘的尊敬与缅怀。嘉定王将小时皇后照顾关爱他的事一一说与辛听,明明只是一些皇后该做的事,可嘉定王说着说着,便到了动情处,七尺男儿眼眶里居然满含泪水,喉头哽咽,数次断语。辛对他表演下的实质一清二楚,却也为他的泪感动不已。
辛十分认真地打量了嘉定王,这位王爷较他的兄弟们生得更为阴柔,可能是异母的缘故。太子、康安王与绍宁王都随了皇后的浓眉凤眼,眉眼狭长端正,嘉定王却生了一对柳眉、一双多情的杏眼;那三兄弟都是鹅蛋偏圆的脸型,皮肤与皇帝是一个颜色——隐约透黑的麦色黄,嘉定王则拥有尖尖的下巴,肤色也要稍白一些。
嘉定王的眼皮一撑一放,泪珠便掉落下来,他闷吼一声,反手揩去眼泪,煞有介事地嗯唔几句。辛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如此的人怎么存活不下来呢?看似坦白的真情流露,避开了多少恶意的关注,又迷惑多少善良的心灵,大概只有当事人清楚了。这唯一的庶出皇子才真的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呢,辛在讽刺的同时,又不得不称赞。
两人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啰啰嗦嗦地拉了半天家常,辛才推说天色不早,离驿回府,出得大门,熠熠日煚洒遍大地。
回到了城东的宅子里,道临向辛问出了压在心底多日的疑问。
“爷,当初您在皇上面前发了誓,可如今这事弄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皇上那边如何交差啊?”
辛难得耐了性子,一点点说给道临,“本王问你,若是悄无声息地查,你能查出什么?”
道临连想也不想,直接摇了头。
“这点圣上不知吗?”辛慢慢引着一时转不过弯来的道临。
道临愈想愈不通,“肯定知道。”
“这不是了,圣上既然知道,又逼本王立下誓言,为了什么?”辛看着道临茫然的样子,轻叹口气,“不过是为了将所有的罪都推到本王身上罢了,本王若是安安静静,这事儿了了,本王又怎么能回嚓科尔过正常日子。相反,闹得大了,圣上碍了这么多人知晓,至少不会对本王做什么直接的惩处,他只能放本王回去。你只管看着,他肯定要来宣本王前去见驾,少不了一顿盖头臭骂,不过性命无忧。唉,算了。”一阵无力的感觉袭上辛心头。
道临听得很清楚,想的了终于明白了,“王爷,接下来怎么办?”
“那个分辨毒物的太医,还有皇后娘家的人,总该让他们见上一面。”辛的目光流转在道临身上,他培养的人也该有所作用了,“这事你去办,别搞砸了。”
“可是,用谁呢?这儿没咱们的人啊。”道临惊喜之余又开始发愁。
辛没有再去应他,只摆了摆手,让道临出去,自己一歪头倒在榻上,一天里连续应付两个难弄的皇子,辛感到很疲惫。连衣服也不愿意脱。
道临想了想,退了出去。
当晚,御用的陈太医和皇后的大哥从各自府中被人掳走。辛在三更时听到宅内有异常的响动,起身披了件长衫,启开床前木牖,见中堂内灯火通明,辛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意阑珊,浅笑着眯眯眼,又翻身上了床,脑中很兴奋,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入眠。
中堂内几人面面相觑,皇后的大哥於明已过花甲之年,身材发福,皮肤却很白,留着一把长髯,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一副慈态,此刻一反常态,惊愕、震讶、心痛,像是五彩染坊端的个精彩纷呈。陈太医惊惶地站在一边,他把他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大半夜的正睡得香甜莫名其妙被人堵了嘴,蒙了脑袋,捆了手脚,打包成麻花就带了过来,再睁眼时,周围是亮堂堂的一片,被一圈人围在中间,一个身形颀长,风度翩然的男子客客气气地为他解了绑绳,又命人奉了茶上来,了了道了些压惊的话。不多时,不掌实权的尚书令於明也被如法炮制地“请”来了。
道临向两位大人道了歉,安了心,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目的,皇后暴死的可疑以及晋王留京的原因。於明初时还不相信,他的三个好甥儿会做出这等丑事,听罢陈太医的描述,又见他跽跪于地,二指向天,踧踖地信誓旦旦,整个人瘫坐在椅中。
道临忙完一切,在一旁恝然闲伫,让人将陈太医带了下去,挥手屏退了立在门口的四个御林精卫,在於明坐稳了,稍斟半盅酒递给於明。
於明十指颤抖,接过去,仰头灌下,暖胃安神。隔半响,开口说道,“没想到是这样,没想到啊。”
道临注视着他,以一种绵沉的嗓音劝道,“大人,事已至此,太子与二皇子也都如此,若是此事再闹下去,只怕嫡出的三位皇子可都要……三皇子此次做得机灵,没让人抓着把柄。王爷也是为了娘娘着想,若是娘娘地下有知,怕也不想她的三个孩子都没挺过这关吧。大人,王爷体谅於家痛失爱女的心情,可也希望大人三思,真到那时……”道临收口收得极是恰当,观察着於明的脸色,满意地看到他的脸由赤红变成青白。
“请道管家向王爷传达於家的谢意,老夫在此多谢王爷大恩。”於明说完便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门处,出门时又是一个趔趄。
道临长出一口气,移步走入偏厅,里面陈太医战战兢兢地被摁在高凳上,道临邪邪地笑开,凑到陈太医耳畔,低声说了些,不过一小会,便挪开了唇,弯着腰,很恭敬地把陈太医给送走了。
待到宅内又沉浸在悠宁的夜色下时,道临出现在辛的房门口,轻轻叩了一下,低声禀道,“爷,一切都好了。”
房内没有回应声,只听得鼾声此起彼伏。
道临在门外无声地暗讽,这位爷睡觉可是从来不打鼾的,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於明回到府中时,府内的老少正到处找他,急得团团转。前院后院连角落里也放了火把明灯,整处宅子里,人声嘈杂。於明的二弟於伋着了深蓝色束身劲装,腰佩了一把长刀,头发又紧又高地束起,身后跟着下辈人中的老大老二,均是斜挎长剑,手提朴刀,浑身戾气,正要赶出门去。於明一看这架势,无明业火噌地腾了起来,冲着满院的人呵斥,肥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做什么呢?一个个的,深更半夜,想让人都知道啊,都给我滚回去,从哪爬出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於伋见大哥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且精力充沛地还能发火,慌忙解下身上的武器,交给了身后的侄子,使个眼色。登时,院里的人四下跑着离开了,看似混杂,却没有任何地乱象,刹那的功夫,一院人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了於明、於伋兄弟俩。
第十七章
於汲陪着於明进到厅内坐下,丫鬟呈上凉好的白水,於明只挥挥手,头也偏向相反的方向。於汲这才发现大哥的面色不太好,苍白的嘴唇,铁青的双颊,“大哥,怎么回事啊?是谁绑走了你?”
“是晋王。”於明虚弱地喘着气,拉了二弟坐下。
於汲语气一凉,冷笑着说道,“不是昨日才去与马赟那厮勾搭过吗?今日倒好,还敢绑了你。”
“诶,”於明皱了眉,止住二弟,“小心你的措辞。”
於汲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嘴角滑过一句骂人的话,饶是於明耳朵不好,也隐约地听到了。
“二弟,自当下起,三妹的事你莫再管了。”於明一路上忖着道临的话,也知道自己人在这件事中的分量,自己要是不放手,这事没完没了,到时要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才真是欲哭无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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