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深吸一口气,尔后道:“今日你生辰,此事明日再说吧。”
拖一日是一日。
也只有在面对她时,他才会如此优柔寡断,畏手畏脚,甚至选择逃避。
姜韫闻言,也只好闭眼入睡了。比起上一回斩钉截铁的“你做梦”,这回明显是有些松动,想来也是有些厌倦了。
她心里的确有些难过。
遗憾这世上恐怕再也遇不到像沈煜这样耐心贴心待她的男人了,哪怕只是片刻柔情,也叫人贪恋。
她理不清自己纷杂的思绪,只知道她不能再这样陷下去了。
不然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翌日,姜韫缓缓睁开眼,便见沈煜正深深凝视着她,平静目光之下是汹涌的波涛。
他眼底乌青,眼中血丝密布,像是一整夜未眠。
见她醒了,沈煜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声音嘶哑地问:“等过些日子,户部这一程要务了结了,我带夫人出京去转转吧?看看青山,瞧瞧绿水……夫人不是说幼时便想游历天下吗?才叫崔九写了游记给你。你我一道出去走走吧,想去雍和看日出吗?或是下江南去游湖?”
姜韫怔然失语。他竟肯抛下京中职务,陪她游山玩水?这岂是能说抛就抛的,就不怕皇帝一气之下罢了他的官?
“离开京都,什么也别管,把那些事儿通通抛掷脑后。”沈煜声音很淡,语气温和,“到时就会发现,户部没了我也能各司其职,姜家没了你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姜韫,我从未把你当作是什么物件儿,你是我沈煜的夫人,不是附庸。你也不是姜家的什么物件儿,你只是你自己。”他熬了一宿,酝酿了一整夜才把这些话在心里组织好。
有时候当真想把她摇醒。
上辈子为了姜家活了一辈子,还嫌不够吗?
他有些嘲讽地想:如若不是她这般性子,有前世记忆的姜韫又怎会嫁给他?
宁愿带着恨意日日与他虚与委蛇,牺牲掉自己,好让姜家不受半点罪过。
在她心里,姜家排在首位,她自己在后头,也许还有诸如她侍女之类的人。而他呢,大抵连半席之地都无。谁叫他当初动了姜家。
总要让她先把自己放在姜家之前才是。
姜韫清晰地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心底有个声音在喊——
“应下吧!什么也别管了,出去看看广阔天地吧!”
第34章 暮色 你只是你自己。
姜韫前世今生听了太多的教导和训诫。
母亲尚在世时, 叮咛她身为阿姊要照顾好弟弟,从姜韬的衣食住行到读书为人,她无一不尽心尽力;养在闺中时, 祖母教导她身为姜家长房嫡长女要时刻谨记家族荣华为先,于是前世她入宫为后, 苦苦挣扎十年, 每一步棋都是为了姜家;入宫做了皇后, 还有皇太后和朝臣们盯着, 稍有不慎便是纷至沓来的训诫和弹劾。
她是姜韬嫡亲的阿姊,是姜家长房嫡长女,是大梁的开国皇后。
如今还是永平侯沈煜的夫人。
可是沈煜却道——
“你只是你自己。”
姜韫想起这一世重又睁开眼时, 恰逢太后寿宴,祖母要带她进宫赴宴,争一争那中宫之位。那时她便想, 再不要活成前世那样了, 一辈子裹挟在争斗算计之中,连喘口气都难。可如今呢, 又与前世有什么差别?
在这永平侯府时时刻刻提防沈煜对姜家下手,日夜难眠, 与她在宫里彻夜不得安眠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当初赐婚圣旨一下,她满心都是抗拒,心想再不要做政治利益的牺牲品。可后来权衡再三,还是为保姜家太平, 嫁给了沈煜。
这差别大抵只有前世皇帝冷待她恨她, 而今生沈煜是极喜欢她的,愿意尊重她,爱护她, 体贴入微地讨她欢心。
错综复杂迷人眼的利益与算计之下,这份真心显得格外难得。
也让她消受不起。
晨光熹微,帐内影影绰绰。
姜韫在沈煜炽热的目光之下,心口怦怦直跳。
二人视线交错,难舍难分,气氛有些暧昧起来。
沈煜的目光自她秀气的眉眼缓缓移至小巧高挺的鼻子,又移向她娇嫩欲滴的嘴唇,眸光一暗,没忍住抬手轻扣她下颌,对着她嫣红的嘴唇重重吻了下去。
良久,他才松开她,又在她鼻尖、脸颊轻吻了几下。
姜韫轻轻喘着气,呵气如兰,面色酡红。
他瞧得眼热,正欲再低头吻她之时,却被她微侧过头避开了。
姜韫心慌意乱。
她暗暗轻咬舌尖,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怎么能对沈煜动心?
再这样下去,照他这润物细无声的攻势,她心里的防守又能撑到几时?
昨夜再度与他提了和离,他避而不谈,只道明日再说。今日一早又绝口不提和离之事了,只道要带她出京去游山玩水。
分明是他的缓兵之计。
再不逃,就真要掉进他的温柔陷阱里了。
她垂着眼,眸中的情绪全掩在蝶翼一般的乌黑眼睫之下了,声音很低,却清晰且坚定:“侯爷的好意妾心领了。”
沈煜僵了一下。
“京中事务繁杂,侯爷又是圣人心腹,股肱之臣,这朝廷岂能离了侯爷?就算妾为一己之私应下了侯爷,圣人也必定不会放您走不是?”姜韫微抬起眼瞧他,目光平静,情绪已然收敛得极好了,却在对上沈煜复杂的眸光之时,仍是有些微慌。
这份慌乱让她更坚定了,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这话虚情假意太多,听得沈煜皱了下眉,按捺着情绪,尽量温和道:“你不必在意这些,你只管问你自己的心,要是想去,我便带你去出去走走。”
姜韫抿了抿唇。
怎么会不想呢?放下京中这一切纷争,躲得远远的,畅快自在地活一活。
可真要自在,真要为自己而活,当下最先要考虑的,是离开沈煜不是吗?他是京中新旧贵族之争的漩涡中心,是皇帝打压世家的利刃。只要在沈煜身边,她这日子就安宁不了。
如今尚只是暗流涌动,待得往后撕破脸了,眼下的这份真心便成了伤人伤己的刀。
姜韫沉默了半晌,又垂下眼睫,轻声道:“不必了。”
她说着,又话音一转:“侯爷既不愿纳妾,还是休了妾吧。侯府本就人丁单薄,也该绵延子嗣了。待侯爷娶了新妇,若是想带她去游山玩水也是极好的。”
沈煜闻言,一颗心直往下沉,火气也抑不住地涌上来了,掐着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望向他,压着火气问:“你当真如此想?”
他两辈子以来积攒的耐性都要被耗光殆尽了。
他一番真心待她,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和离。昨夜她提起来的时候,他便心冷了,一整夜没阖眼,绞尽脑汁地想挽留她,甚至连不要权势陪她出京去游山玩水培养感情的法子都试了,她也丝毫不领情,仍是不管不顾地要和离。
她从嫁进永平侯府那一日起,恐怕就开始盘算着和离了。再到姜家出事的时候,她甚至动了杀心给他下毒。
而他如此隐忍再三,舍弃良多,变着花样讨她欢心却得不到她半点回应,值得吗?
上天偏让他们做仇敌,前世的债根本算不清也还不完,何必如此两相折磨?
沈煜觉得疲惫极了。
姜韫心里微微有些闷闷的疼,声音却仍是坚定的:“是。”
沈煜一下子松开她,猛地起身下榻。
他叫人进来,服侍他三两下穿好衣裳,束好发。
姜韫在榻上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静静瞧着他,心里有些紧张。
沈煜穿戴整齐后,掐了掐因彻夜未眠而胀疼的眉心,又吩咐人取来笔墨。
她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忙不迭叫锦瑟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打扮。
待得她草草穿戴好后,移步至案几前,便见沈煜当真正运笔拟写和离书。
他的字虽算不得有大家风范的风骨,却胜在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似乎隐隐还带着杀气,锐利非常。字如其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姜韫一时看得发怔,直到沈煜不知何时停了笔,抬起头来盯着她时,她才恍然回神。
沈煜沉声道:“这是圣人御赐的婚事,要和离得先上折子请圣意。”
适才一气之下,都忘了这一茬儿。
姜韫闻言面色未变,她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任何事和皇帝扯上关系便复杂起来。
成婚不到半年,便请旨和离,岂不是有损皇帝颜面?
依大梁律法,寻常百姓家夫妻和离,由双方父母见证,签署和离书便好。
可她与沈煜的这桩婚事是皇帝金口玉言赐的婚,当初没法儿抗旨悔婚,如今要想和离也得上折子请命。
但此事重中之重还是沈煜的意思,只要他肯上折子,皇帝没道理不批。如今沈煜已然有答应和离之意,那么便只需拿捏好时机请圣意,顾全天家的颜面便好。
“侯爷与妾先签了这和离书,不对外公布,只道妾回姜府小住去了。再寻时机,给圣人上折子请和离。”她轻声道。
眼下正是立后风波愈演愈烈之时,等过了这一程,朝局太平些了,再去请旨意更为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