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冤枉极了,他一时哪想到这些,随口找的话题罢了。
再说崔氏这一胎是保不住的,前世便小产了。哪还用他处心积虑设这样的局?
他忙道:“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夫人带回来的人,全权由夫人处置便是。”
姜韫将信将疑地睨他几眼,不再作声了。
到晌午时分才至大安国寺,上山的路便不能再坐车了,二人下车后一路走上山。
往来的香客并不算多,大半是年纪不一的夫人娘子,擦身而过时不慎听到她们或求姻缘或求子嗣云云。
沈煜迁就她的脚步,步子迈得很慢,这时候侧头过来问她:“夫人想求什么?”
姜韫抬头望着他,心里暗道所求的自然是“姜家荣华依旧,亲人皆康健”,面上没作声,只对着沈煜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沈煜也不再问了。
待行至大雄宝殿,他留在殿外等她,她独自进去在里头待了不少时辰。
姜韫从前是不信佛的,总觉得世事纵然难料,但始终事在人为。可前世她机关算尽,苦心筹谋,最后也没能落得个善终。
算命的道士若真算准了她天生凤命,又该如何趋利避害?
若神明有眼,便请不要再为难她,不要让她今生重蹈前世覆辙。
……
午时在寺里用过斋饭,又听了会儿诵经,便打算下山了。
适才上山便费了不少劲儿,到最后险些气喘吁吁,平日里出府太少,整里日待在屋里一动不动的,体力还是太差了些。不像身边的沈煜武将出身,一口气上了山,连呼吸都是平稳的。
她看着下山的路,几不可察地皱了眉,正准备提步时,忽然沈煜轻声问:“夫人乏了?”
姜韫咬着唇没作声,他这么一说,便觉得腿肚子都是酸的。
“还有好长一段路,我背夫人下山吧。”沈煜一面道,一面行至她跟前俯身蹲了下去,将宽阔厚实的脊背予她。
她微愣,听到他催促,又望了望眼前蜿蜒曲折的山路,迟疑了半晌。
恰此时一对夫妻从旁经过,妇人的笑谈遥遥传过来,见了两人这场景,不由艳羡道:“你瞧人家怎么做夫君的?”
姜韫不由有些尴尬,眼下这架势叫沈煜起身怕是不易,左右也无人认识,索性忙不迭倾身趴了上去,把脸侧在了另一边。
沈煜低声让她抓紧了,尔后背着她起身,步履平稳地往山下去。
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心跳稍稍有些快。
这样的事,放在她以前是断然做不出来的。世家教导女儿是要温婉内秀,含蓄而守礼。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当真叫她有些不自在。
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间,挠得人心里发痒。
沈煜一面背着她下山,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讲话,问她今日生辰有什么心愿还未实现,问她想不想尝一尝他亲手做的长寿面。
“侯爷还会下厨呢?”她讶然。
他便道:“只粗浅会一些,尚能入口。”
姜韫觉得新奇。她身边自小接触的郎君皆是自诩君子远庖厨,且她自个儿也不善厨艺。倒是不曾料到,这么些年来养尊处优,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品尝了个遍,如今会对一碗长寿面起了意。
她想了想还是作罢,低声道:“不必劳烦侯爷了。”
沈煜闻言良久不再出声了。
眼见着山脚近在眼前,侯府的马车停在道旁,姜韫在他耳边淡声道:“侯爷若是想做便做吧,不过妾胃口小吃不下,只能尝一口。”
沈煜压着嘴角的弧度,应了声“好”。
明媚的春光自山间林木的枝叶间撒在人身上,温暖又柔和,让人暂时忘却掉寒冷刺骨的冬日曾来过。
第33章 贪恋 润物细无声的情意。
二人回府后, 沈煜当真进了灶房,从揉面到下锅亲力亲为。
姜韫好奇心起,进去瞧了一眼, 便发觉他动作虽有章法,但并算不得熟练。
沈煜神色认真, 眉眼氤氲在烧开的面汤雾气里, 朦胧似画。
锦瑟在她身边咬耳朵, 啧啧称奇:“娘子您这待遇, 恐怕是全京城头一份。侯爷也算有心了。”
姜韫抿着唇不作声,兀自眯眼瞧着他。
不多时,那碗长寿面端上桌, 面相甚佳。
李氏在一旁瞧见了也夸了几句:“御之这些年厨艺倒不曾落下。当年还是我卧病在床时,他自个儿摸索着学的。我这亲娘都好些年不曾有口福再尝他的手艺了,还是娇娇有福气。”
姜韫在众人目光之下举筷尝了一口, 尔后转头对沈煜回以一笑。
那笑容明媚多姿, 算不得有多少真心,却还是叫他恍了神。
晚膳过后, 二人一道移步回东院,路上沈煜提起还为她备下了贺礼, 回屋后便将之拿给她。
姜韫闻言柳眉轻挑,也不曾多问。
二人行至东院之时,正欲进屋,忽见旁侧猛地窜过来一个人影, 挡在了姜韫身前。
她微惊, 定睛去瞧,便见拦路跪伏在地之人正是她先时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
那宫女哭丧着脸,还未开口说话, 姜韫便皱了眉。
眼下朝中立后风波未平,这宫女委实是个烫手山芋。无怪乎沈煜今日提起此事,纵然不愿卷进此次纷争中,却也应当早做决断。
“夫人!夫人您发发善心,让奴婢回家乡去吧,奴婢老家在岭南,离京都十万八千里……”那宫女哭哭啼啼地道。她在这侯府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扭送去报官或是送回宫里,这京都哪还有她的活路?
她见姜韫冷着脸没作声,便又忙不迭道:“奴婢发誓,离京回乡之后便自去嫁人,此生绝不回京……”
姜韫很是头疼。
这时候姜家最好是哪一边都不站,若真要站也只能是表面上表个态。且真要权衡起来,还是同为世家的崔家更稳妥。不论崔家暗地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新旧贵族争锋之际,世家之间要是起了内讧,动起真格了,哪可真是如了皇帝和新贵的意。
收拾崔家,绝非眼前之时。崔贵妃的这个把柄,当下压根儿就不能捅出去。
但若是再拖下去,等到淑妃平安诞下二皇子,这把柄也就不复如今的杀伤力了。
沈煜在一旁见此,眉头蹙着,却不曾插手,默不作声地交由她自个儿处置。
姜韫顿觉疲惫之感潮水般袭来。
前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十年,如今想来当真叫她心累不已。
她半晌没出声,沈煜在一旁却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遂侧头道:“天色不早,不若先回屋歇息吧,明日再处置此事?”
姜韫轻咬朱唇:“也好。”
他便招手让人将那宫女先带下去看着了。
二人移步进屋后,姜韫坐到妆台前让锦瑟帮她拆掉珠钗发髻。而沈煜则自黄花梨的博古架上取来一只长条的红缎锦盒,尔后将之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垂着眼打开锦盒。
是一幅字,前朝书法大家王彧的名作。
姜韫有些惊讶:“侯爷怎知妾仰慕这幅字已久?”
前世她听闻这幅字现世,费了好些功夫才拿到手。后来这幅字便一直挂在她寝殿里,皇帝驾崩后,也跟着她到了兴庆宫。
沈煜自然不会告诉她是他在兴庆宫里亲眼瞧见的这幅字,便只是道:“夫人喜欢便最好了。”
姜韫当然喜欢,拿在手里细细瞻仰半晌,险些忘了沈煜还在她身旁。
她从未收到如此合心意的生辰贺礼,就像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入微地在乎她。
锦瑟将她发髻上的最后一根簪子取下来后,她才将那幅字重又放回锦盒,转头对他轻声道了句谢。
夜里上榻入睡,沈煜伸臂拥她进怀,姜韫翻过身瞧他,便直直对上了他温和深情的目光,险些不慎溺毙其中。
她心口一颤,忙不迭错开视线。
这势头不妙。
姜韫真真切切地发觉自己有些慌了神。
原来润物细无声的情意当真是能惑人蚀心。
仔细想想,如今沈煜并未对姜家造成什么伤害,甚至还出手相助了。她把前世的冤孽怨恨施加于今世的沈煜是不是有失公允?
然她总是不信这情意能长久,不信有朝一日他会在权利和感情的两难选择之中选择后者。
不过是图个新鲜,纡尊降贵讨她欢心也乐在其中。真到了抉择之时,变脸恐怕比翻书还快。
沈煜见怀中人身子僵着半晌没闭眼,以为她是在思虑立后风波,便低声道:“夫人不必忧思过甚,那些纷争烧不到侯府来,况且就算天塌了还有我撑着呢。”
姜韫垂着眼不说话。
就在沈煜以为她要睡了之时,忽见她抬眼涩然道:“……侯爷还是与妾和离吧。”
他闻言,一颗心顿时下沉,沉到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去了。
连日来费尽心思地待她好,好似做了无用功。
他垂眼望着她,见她深深蹙着眉,面上难掩难过之色,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她解开心结?如若她一辈子不愿原谅他前世失手害死姜韬一事,他这般将她拘在身边,岂不是令她日日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