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输了棋也不恼,赞了句:“御之的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当初你也学得快。”
“是陛下指点得好。”沈煜面无表情地接了句。
皇帝长他二十来岁,当初他十几岁时投入他军中,短短几年便成为其麾下一员猛将。前世回京后大刀阔斧地与世家斗了那么些年,也正是为了报当初的知遇之恩。
皇帝招手让内侍来把棋局收下去,有些感慨:“朕起兵时麾下没几个会下棋的,也不肯费脑子学,属你最沉得下心来,办事也最为稳妥。如此这朝中争来斗去的不得安宁,各个鬼心思多着,朕也只能指望你了。”
指望到最后,狡兔死,走狗烹?
沈煜嘴角的讽意一闪而过,微不可察:“臣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看重?朝堂之事到底不是行军打仗,臣委实应付得疲惫,这些时日总想着若是回雍和去过点平淡日子也挺好。”
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他,定了定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御之同朕说笑呢。”
棋局收到一边去了,沈煜便也起身告退。
皇帝颔首允了,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刹,脸色沉了下来。
沈煜兀自移步出殿,不紧不慢地出宫,尔后于朱雀门前上马,快马加鞭地回了永平侯府。
听到姜府并未强要和离书的消息之时,他稍稍松了口气。
而后他又冷着脸叫来管家,把府里上上下下侍女小厮管事的花名册给取来。
他与姜韫和离一事,永平侯府和姜府皆封锁了消息。
皇帝的眼线可真是防不胜防。
第37章 折柳 不准走。
姜府书房。
“我已修书给你外祖父, 让你去谢家小住上一阵,权当散散心。京中之事,你无须再烦忧, 和离书等到请了旨意再拟,也的确更为稳妥。到时你再回京签了便是, 也不急在这一时。”姜禄搁下笔道, 言罢, 却见对面的姜韫半晌没应声儿, 兀自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韫娘?”
姜韫抬起头,神色有些怔然。
姜禄皱眉问:“想什么呢?到这个份儿上就什么也别想了,和离之后你与他就再无干系了, 往后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姜韫咬了下唇,没作声。
原以为这赐婚是皇帝出于政治目的,因而和离之时要顾及到背后牵扯的利益。可今日却得知这圣旨是沈煜自己进宫去求来的, 只是出于他个人私情。皇帝的意思根本没有那么要紧, 要紧的是沈煜。
姜禄瞧了她几眼,又道:“便就定在这月初九动身吧, 你意下如何?如今那边气候正好,你过去散散心甚好。对外便只道你回老宅养病去了。等这边定下来, 你想回来便再回来。”
“……好。”姜韫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应了下来。
父亲所言有理,只要和离了便再无干系了, 沈煜那人如何令她琢磨不透, 也没必要再烦忧。还是先离开京城缓缓吧,静一静心。
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只要姜家态度坚决, 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沈煜再不愿和离也只能拖着,拖到这一阵风波过去了,也就拖不下去了。
到时候她再回京城,好好重新开始过日子。
……
很快便是初九。
姜韫拜别了长辈,又好生叮嘱了一番姜韬,这才披着晨雾出了姜府。
昨日还下了拜帖去了李相府,看望正待嫁的李玉婵,与她道别。再回京城时,李玉婵就该是世子夫人了。两人围坐在一起,说了好些话,一时间竟还有些舍不得。
临出门前,姜韫给李氏写了封信道别,叫人送到侯府去。掐着沈煜惯常上朝的时辰,等他离了府,才叫人把信送到李氏手上。
原本私下里已是商定好了和离,只不过没拟文书。她如今要离京小住,沈煜也管不着。然而自打上回李氏告诉她那圣旨是他弄来的,她便再不敢以常理度之了。
未免多生事端,还是避开他为好。
姜韫轻装出行,只带了锦瑟一人,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出了崇仁坊,拐道出京。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停。
锦瑟掀开车帘,微探出去瞧,瞥了一眼便又放下了车帘,转过头对姜韫轻声道:“娘子,崔九郎果然准时赴约前来了。”
姜韫垂着眼睫,轻“嗯”了一声。
城门之下,马车几丈远处,崔璟一身月白竹纹圆领袍,翩翩如玉,抬眼瞧见了姜府的马车,迟疑了片刻,移步过去。
姜韫静静等着。
隔着车帘,崔璟低沉悦耳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进来——
“不知夫人寻某来,所为何事?”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腰间的环佩璎珞,开口道:“祝贺九郎金榜题名,往后前程似锦。”
“多谢,也祝夫人与永平侯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崔璟言罢,心知她今日约见绝非贺喜他高中进士这么简单,遂静待她下文。
往日两小无猜的交情,到如今身份各异,也只能如此生疏客套。
姜韫沉默了一下,又道:“九郎以为,如今的中宫之争,你十妹有多少胜算?”
崔璟微怔,静了片刻,坦然道:“五六分。”
如今崔家阖府攒足了劲儿奔着后位乃至往后的储君之位去,崔璟身处其中,自然心知。
姜韫心想:如若崔贵妃腹中这个孩子能安稳生下来,还真是五六分。崔璟虽则一直不喜这些纷争,却也看得透亮。
“贵妃手段算不得高明,还是要小心谨慎些为好。”姜韫言及此,顿了一下,又接着道,“除夕夜她派人在淑妃的吃食里下毒,被永平侯撞见了。”
崔璟呼吸一紧。
淑妃之父英国公和永平侯同是开国元勋,同为新贵,私交也不错。立后之争,永平侯毋庸置疑是站在新贵这一边的。
“别急,他并不知那毒是下给淑妃的,也不知是崔贵妃下的手。”姜韫斟酌着措辞,“下毒的那个宫女已经被我送走了。我今日约见你,只是来给崔家提个醒。”
自然不止是提醒。是邀恩,更是威胁。
一方面要崔家念着姜家的好,另一方面让崔家不敢对姜家有半点不轨之心。
她心知崔璟听得明白。
“世家新贵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世家与世家之间要齐心协力才是。咱们姜崔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了,到这个时候更是要同心。”她淡声道。
是不是真的同心不重要,她只保姜家的利益。而不论崔家如何想,把柄被握在她手里,至少短时间内也只能同心。
崔璟沉默良久,尔后道:“夫人言之有理。”
他话音刚落,忽闻马蹄声疾至,又堪堪在城门下被勒住。
他闻声望了过去,便见红鬃马仰头长啸一声,接着马上之人飞窜一样翻身下马,疾步而至。
崔璟还未瞧清来人的面容,便只觉一道玄色身影“嗖”一下近前来了,紧接着劲风迎面袭来——
那人照着他的脸,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崔璟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往后一仰,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动静太大了,隔着车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姜韫吓了一跳,忙不迭掀开车帘往外瞧,便恰好撞上了沈煜阴鸷的目光。
她险些惊呼出声,心跳大作,僵硬地扭头往旁侧瞧。
便见崔九立在一旁,形容狼狈,紧皱着眉头,眼神防备地盯着突然袭击的沈煜。
崔璟从袖中取出素帕,擦掉了鼻间淌出来的鲜血,疼得脑子直嗡,眼瞧着这阵势半晌难以开口。
迟疑再三,只能认了倒霉,他忍着疼和不满,对车内车外僵持的夫妻两人各作了个揖,而后道:“侯爷恐怕是误会了,还请夫人仔细解释一下。某先告辞了。”
崔璟言罢,转身离去。
姜韫眼一瞪,心一慌,眼见着沈煜走近来了,急急忙忙让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马鞭骤然落于马背,马匹受了惊,一下子迈开蹄子往城外窜出去。
姜韫和锦瑟在车内东倒西歪,还未坐稳,马车又是一震。
紧接着,马匹被强行勒停,马车跟着急急刹住。
沈煜掀开帘子进来,逆着光瞧不清脸色,只沉沉道了句——
“不准走。”
第38章 咄咄 和我回去吧。
姜韫骇然变色, 心跳如雷。
他疯了吗?!
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伤人,如此不管不顾地拦车,哪像平日里沉稳冷静的沈煜?
马车缓缓停稳了, 姜韫不动声色地将裙裾边上遗落的银簪拾起藏进袖子里,嘴唇抿成一条线, 紧盯着渐渐逼近的沈煜。
车内逼仄, 容下三人已是不易, 锦瑟见沈煜来者不善, 浑身发颤,却咬牙挡在了姜韫身前。
沈煜今日有意告病推了朝会,这才及时得知她要离京的消息, 当即快马加鞭地赶过来,谁曾想便撞上她和崔璟私会的场景。
他一想到适才所见便抑不住地生气,眼下见这主仆二人的阵势, 越发头疼了, 当即拎起锦瑟的后领,想将这侍女先弄出去。
姜韫狠狠瞪着他, 攥紧了手里的簪子,在他松手的那一刻, 又将露出一半的簪子收了回去。
她微松口气,按着锦瑟的肩,低声在她耳旁吩咐她先出去,去姜府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