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则坐在一旁推拒了甜汤,正喝着茶。
“你们年纪轻能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了。”李氏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轻叹口气,“你俩闹矛盾,连带我夜里也睡不着。下回可别再动不动起干戈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多为对方想着些,遇着事儿了静下心来好好谈谈。”
两人皆没作声,只颔首以示受教。
李氏话音一转,又说起另一茬儿,语带艳羡:“英国公府上昨日又生了个小郎君,真是喜人,那英国公夫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呢,孙子孙女都好几个了。”
这话言外之意太明显,姜韫闻言微顿,搁下勺子抬起头来道:“婆母,儿媳……”
她话才刚出口,便被沈煜忽然出声打断了:“母亲,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他言罢,拉着姜韫一齐起身告退。
李氏便摆摆手让他俩回东院去了。
直至进了屋,姜韫轻挣开他握住她手腕子的手,问:“侯爷为何拦着妾,不让妾告知婆母妾无法有孕一事?”
“瞒着此事便不会与妾和离了?”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忽而又问,“侯爷到底心仪妾什么?无非是相貌皮囊吧?这天下貌美女子何其多,侯爷不如换一个能生养的美娇娘,也好……”
她言及此,才忽然发现此刻沈煜沉静的目光之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漩涡一般,让她不知不觉没再继续作声。
“世上哪还有可堪与夫人比拟的女郎?”沈煜抬手轻抚她脸颊,指尖轻微发颤几不可察,“我心仪夫人,从不只是相貌。”
更心仪她的睿智和风仪。
出身名门世家,却不自诩高贵,也从不曾像旁的世家子女那般眼高于顶,瞧不起他这样的起于微末之人。
她合该是凤仪天下的,合该做将来新朝的皇后。
姜韫怔了一下,有些慌乱地侧过脸避开了他的手,不知何故觉得他今夜有些不大对劲。
夜里二人上榻入睡,她头疼难忍,翻来覆去睡不着,余光见身边的沈煜动了几下,也再懒得虚情假意地说些什么“打搅他安眠请他见谅”的话了。
却在下一瞬,察觉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了她脑袋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弄,动作温柔似水。
“怎么好端端头疼起来?又吹了冷风吗?”他低声问。
姜韫僵着一动不动,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先时他体贴入微地为她洗发绞发、病榻前喂她汤药时的场景。她一时晃了神,半晌没作声搭理他。
他也不恼,兀自道:“明日去宫里找太医瞧瞧吧。”
她闻言扭过头来望向他,撞进他如水般温和的目光里。
她不过是这几日糟心事太多,心里压的事儿太重,才头疼得睡不好觉。
且此刻在他的按揉之下已然舒服了很多,哪用瞧什么太医?
姜韫当真觉得沈煜自打从姜府出来后便有些怪异。
昨夜还气势凌人地欺负她,今夜便像是忽然之间通通消了气,举止言语反倒比新婚时还要温柔上几分。
他这是改换了法子,好让她回心转意不再惦记着与他和离一事?
伎俩和花样还真是多。
她在心里暗暗把他昨夜的话还回去——
你做梦。
烛光昏昧,帘帐轻晃,怦然的心跳声在阒静的夜里清晰可闻,分不清是谁的。
第31章 眼光 他倒是有眼光得很。
翌日, 姜韫甫一睁开眼,便见沈煜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目光幽深。
“头还疼吗?”沈煜见她醒了, 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昨夜委实算得上近些日子以来睡得最舒坦安稳的一晚了,大抵得归功于夜里沈煜不厌其烦地为她按揉。
屋外晨光熹微, 天色已然大亮了, 几缕春光自半敞的窗牖照射进屋, 映出在半空中游荡的尘埃。
时辰约莫是不早了。往常这时候沈煜应当已经起身穿戴准备去官衙或是进宫上朝了, 今日怎么还躺着?
于是她问:“侯爷今日不去上朝吗?”
“去。”他应了一声,旋即掀被起身,又俯身为她掖了掖被角, 末了,又道,“还是请御医来瞧瞧吧, 开些温和的药方子调理调理也是好的。”
姜韫闻言本想出声拒绝, 顿了片刻又把话咽下了。
随他去吧。
她望着他更衣束发,临了在腰间束上白玉蹀躞带, 恍惚想起大婚第二日去东院给李氏敬茶的时候,李氏央她为他整理那玉带, 她手指节像是生了锈,半晌没给他弄好。
除开家世和相貌,她有什么让沈煜心悦之处呢?
不温柔不贤淑不体贴,还表里不一, 瞒着他好些事, 他分明都是瞧出来了的,却也不曾再细究了。
朝堂之上的利益前途和她之间,应当是很好取舍才是。
就像哪怕她不得不承认沈煜待她算是不错了, 除开姜家和政治利益,她甚至是对他这样的人有好感的,但在家族利益和他之间,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情爱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皆不过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只有切切实实的利益和权力才是在这京都安身立命的根本。
背后没有姜家的姜四娘恐怕都无法在京城后宅安稳度日,没有权力的沈煜则不过是个西北小城出身的军户,连上朝堂的资格都没有。
他在犹豫什么呢?
姜韫神思恍惚之时,忽见沈煜穿戴完毕后,折回身移步至榻前来了,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沈煜面色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须臾后俯下身,如往常一般临走前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她也没躲,只眼睫微颤。
习惯有时候很可怕,让很多事无知无觉地变得理所当然,接受起来心平气和。
待得沈煜出去后,她兀自在榻上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才招手让锦瑟近前来服侍她梳洗。
锦瑟自打上回在姜家听她说了那样一番话,看向沈煜的眼神总带着防备和惧怕。一早瞧见他二人之间气氛尚算和谐,又不由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怎么偏偏就让您和姑爷事事敌对了呢?姑爷瞧着,倒像是真心实意的。”
姜韫闻言,漫不经心地睨她一眼,道:“胳膊肘往外拐了?你是不知道,我在那梦里苦心孤诣十年,熬了十年终于能翻身做皇太后了,结果在登基大典前一日,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动了给他下毒的心思。”
锦瑟倒吸一口凉气:“姑爷下毒害您作甚?”
“挡着他的道了,他带兵造反打进京都了,先是做了摄政王,后来干脆直接篡了位。”姜韫声音压低了些,一面说着,一面自雕花铜镜里端详自己的面容。
这些日子瞧着好像又瘦了些,脸色也苍白了不少。
她言罢,抬手从妆奁里寻出一盒精细的胭脂。
锦瑟半晌没伸手去接那胭脂粉盒,整个人震住了。
永平侯后来竟会篡位登基做皇帝吗?
“那您到时候岂不是还是皇后?”锦瑟喃喃道,“那算命的算得还真有几分灵验。”
姜韫自顾自对着铜镜点胭脂,闻言白了她一眼:“那也得有命才是。”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那梦里我最后死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你一人了,为我换上礼衣、梳好妆之后,便伏在我榻前用剪子割了腕。”
锦瑟双眸微睁,心里暗道倒真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你跟着我在宫里熬了那么些年,最后也没落着个好。你说你寻个踏实的清白人家嫁了多好?跟着我只有吃苦的份儿,指不定哪天命就没了。”姜韫轻声说着,点完了胭脂,又去点唇脂。浅浅地在唇心晕开一点点嫣红的唇脂,气色瞧着便好多了。
锦瑟这才明白当初她催她嫁人的用意,不由鼻子一酸,道:“娘子说笑呢,锦瑟就愿意一辈子跟着您,跟着您才有好日子过呢。离了您,谁还把奴婢当人看?”
“谁敢慢待你,我来收拾就是了,怕什么?你在我身边日子过惯了,出去了定是要适应一番的,但那是好日子呀,过着过着就好过了。”姜韫仍是没断掉想让她离开她平安顺遂过日子的想法。
锦瑟垂下眼,低低道:“您可别再说了,再说奴婢可要跟您急了,奴婢就要跟着您,哪也不去。”
姜韫转头瞧她,半晌没再说话了,心里微叹口气。
……
这一整日在府里抄抄佛经练练字也就过去了,到晚间李氏遣人来叫她去西院一道用晚膳,她才搁下笔起身出了院子。
西院的桌上菜肴已经上齐了,待得她到了,李氏和李兰庭才起身入席。
动筷前,李氏侧头去吩咐管家:“去官衙催一催御之。菜都凉了,我们便先吃了。”
姜韫垂着眼,接过锦瑟递来的素帕擦了擦手。
没吃几口,李氏忽然又说起子嗣之事,白日里跟英国公夫人一道喝茶,眼红得很,此刻便感慨道:“英国公府上读书人少,都是行伍出身,给小郎君取个名字绞尽脑汁的,往日里不在意这些,这会儿翻身做勋贵了,生怕名讳取得不雅了落了下乘。”
她言及此,眼里带了笑意:“咱家就不同了,御之自小虽则兵书读得最多,四书五经我也没让他落下过。再者娇娇可是自幼饱读诗书的才女,到时候给小郎君小娘子取名讳自然是得心应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