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孔妙禾穿针的手更是没有停顿。
她表情默然,绣完最后一针,才缓缓抬起头来,朝着春桃笑了一笑。
春桃被这一笑闹得心里发毛,她又问:“阿禾,你是不是跟王爷置气啦?”
“总感觉王爷跟你怪怪的,明明……”
明明从西境回来那段日子,府中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两情相悦,情意绵绵。
“没有,王爷想改婚期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不必乱猜。”
“婚期这种事也不是那么重要,只要一切准备妥当,提前或者推迟又有什么关系呢?”
孔妙禾话虽然有理,可她过于平静,总让春桃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春桃撅了噘嘴,说:“阿禾,你不要沮丧嘛,虽然说王爷可能对方…太子妃还有情义,但你才是正儿八经的王妃,你们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这么好,王爷也喜欢你,你可以慢慢夺回王爷的心嘛……”
春桃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孔妙禾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
但春桃明白,孔妙禾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在屋子里坐了半晌,孔妙禾觉得闷,推开窗想去看看雪景放放松。
却一眼看见院子里梅树下的晏子展。
他长身玉立,两肩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一动不动在那站了有一阵。
他看着孔妙禾,随后踩着雪向她走去。
他身上的寒气凛冽,在窗前站定,轻轻说:“婚期定在腊月廿一。”
孔妙禾点点头,笑:“好。”
“你没有什么,要问本王的吗?”
他眸光沉沉,似乎压抑着一层期盼与更浓的情绪。
孔妙禾却轻轻摇了摇头,移开了眼:“没有呢。”
她没有什么要问他的,也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
她与他,现如今,只有相顾无言。
晏子展的手垂在两侧,悄悄握紧成了拳,又慢慢松开。
他眸中的情绪翻涌着,而后又归于一片死海。
“好。”他转身离开。
-
大婚当日,孔妙禾从太尉府出嫁,晏子展骑在马上,走遍了整个都城最繁华的街道,将她迎娶进颐亲王府。
都城上上下下都在感叹这场婚礼足够盛大,各个喜笑颜开。
拜了天地,孔妙禾被送入洞房,晏子展流连在婚宴上。
颐亲王府今夜宾客众多,欢声笑语不断。
晏子展的脸色却不好看,他一路以茶代酒,竟是一口酒未沾。
众人知他性子,不敢多劝,各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直到夜深了,寒意一阵阵来袭,冬夜漫长又寒冷,宾客们坐不住,一个两个散了。
晏子展始终神色淡淡,一直等到宾客全部离开颐亲王府,他还一个人坐在厅中,不知在想什么。
韩尧上前提醒:“王爷,王妃还在等你。”
晏子展这才站起身来,明明滴酒未沾,他却像是醉了,颀长的身影像是站不稳。
韩尧看着晏子展在月下浅一脚深一脚地走着,叹了口气。
……
晏子展推开房门,满屋子耀眼的红,她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静静的。
他出声喊她,声音却是哑的:“阿禾。”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掀开她的盖头。
她今日这样美,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
明亮的颜色永远与她相衬。
她的发丝束起,发冠有珠玉缀在她额前,朱唇点点绛红,衬得她的脸肤如凝脂,如白瓷一般素净。
她含着笑,杏眸稍稍弯起,柔声喊:“王爷。”
这是他梦回千万遍的场景,却在此刻令他心中钝痛万分。
他明白,她不会留下了。
他原以为给她一些时日,再等一等,他是有机会让她宽宥自己的。
却没想到,她当真要在大婚之夜,离开自己。
孔妙禾见晏子展愣住,牵着晏子展的手,与他一同坐在桌前。
再将合卺酒递到他手中,笑:“同饮一卺,从此夫妻二人,同连一心。”
晏子展的双眸像浓密的黑云,情绪暗涌,他从孔妙禾手中接过合卺酒,与她交臂而饮。
这夫妻之礼,算是成了。
他多想将她拥入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清香,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再告诉她,他今日有多高兴。
可他看着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孔妙禾,却清清楚楚明白,今夜她不会枕在他身侧。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人彼此眼里只有彼此,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晏子展知道,她在等,在等药效发作。
于是他手抚上额角,痛苦地皱了皱眉,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
孔妙禾果然倾身上前,扶着他的身子,查探他的状况。
她将晏子展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却走到镜前,开始一件件、一样样摘下发冠,卸下珠钗。
晏子展心中似有刀在剜血,还要一字一句问她:“你要走么,阿禾?”
孔妙禾开始脱下婚服,她还笑着,神色轻松。
“是呀,王爷。”
“为何?”
她眨了眨眼,神情终于灵动起来,说:“因为,爷,不做替身好多年了。”
这是她早已想好的台词,可晏子展却始终平静。
她心中有些不豫,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晏子展眼睫微颤,没有接话,却问她:“阿禾,你舍得离开本王?”
他声音也在发颤,轻柔得不像话,仿佛这些字句从他口中说出,十分艰难。
“舍得呀。”她依旧展开笑颜,说得斩钉截铁。
“撒谎。”
晏子展沉声说道,语气不自觉加重。
他死死盯着孔妙禾,像濒死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日在南安庙,你站在佛祖面前,求了什么?”
孔妙禾猛地怔住,那笑意也像黏在脸上,忽然失去了活力。
晏子展颤声说:“佛祖会不会知道,你心中所求之人平安归来,你却将他舍弃……”
他眼尾泛红,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孔妙禾悄悄将发颤的手背在身后,垂下了眼睫。
……
是。
那日,她借口去方便,却一人偷偷溜回了大殿。
她在佛祖脚下,笨拙而虔诚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小声地祈祷。
她紧紧闭上双眼,肩线似乎因为紧张而紧绷着,她念念叨叨。
“佛祖保佑,保佑晏子展千万不要在战场上受伤,保佑他平安归来。我知道他平时是有点讨人厌,可是他人也不坏,就是嘴毒了点,罪不至死,罪不至死。”
“我这可是第一次向您祈愿,是不是该给新信徒一点优待?您只要保他平安,我下次一定带许多香油来孝敬您,您看成不?”
一尺开外,晏子展站在柱后,看着这个平素里张牙舞爪分外张扬的丫头,以她的方式在愚钝地表达着对他的担忧。
笑意渐渐攀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在肃静的大殿内,金身佛祖的金光笼罩下,他却只能看见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穿着鹅黄色的衫裙,紧闭着双眼,长睫乖巧地贴在眼睑下,嘴里念念有词。
只为求他平安。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一颗心永远为那一幕而滚烫着。
……
晏子展:“你撒谎,阿禾,你明明也喜欢本王……”
却为什么,非要离他而去?
他可以解释,他可以为此弥补,他明明心中心心念念只有她孔妙禾,为什么她却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孔妙禾低低笑了几声,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她回头,说:“王爷,阿禾的演技一向不错,不是么?”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求一世平安。
讨好他做他垂尾摇怜的小替身也好,还是今夜选择离开他也好。
她想活着,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从不妄想。
说罢,她翻身越过窗槛,白色衣裙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她回想起南安庙的那一日,大殿里香烟袅袅,她的脸也被熏得通红。
她记得那时她说的话,更记得那时她轻颤的心尖。
晏子展说得没错,她撒了谎。
她是动了心,远在他表明心意之前就动了心。
正是因为动了心,她一遍遍提醒自己晏子展只是把她当做替身。
可她好不容易相信晏子展是真心喜欢她,却发现原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永远不是晏子展的第一选择。
她不爱他,她可以虚与委蛇地永远陪在他身边,反正性命无虞。
可正因为她心里有他,她才没办法忍受自己越来越在乎自己只是替身这件事,她没办法再与晏子展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相处下去。
人一旦有了贪念,再想维持平和就太困难了。
而晏子展的全心全意,就是她的那一点永远得不到的,贪念。
她的毒解了,她明明随时可以离开。
可她选了今夜,洞房花烛百年和好之夜。
她不恨他,可她明白只有这样的离开才能令他剜刀滴血得痛。
她是有点自私的,她不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喜欢。
不如,就让他恨她一点,填补那缺失的一角吧。
月色皎洁,孔妙禾踮着脚飞快地在屋檐上穿梭,她害怕脚步停滞一秒,她就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