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车未停,直接驶入前方。
陈眉恼道:“真是不长眼睛,这是熙雀街,不是官道,跑得这般快,若伤了人怎么办!”
庄妍音见前方就有绸庄:“你进去换一身。”
初九自屏风后换完衣衫出来时,庄妍音已经用发间的簪子付了衣衫的钱。
初九忙道:“小姐,属下来付。”
“你有银子么?”
初九摸向腰间,他也忘记带钱袋出门。
庄妍音笑道:“今日都未带银子,咱们走走便回去吧。”
庄妍音也未逛太久,之前原本是要同卫封一起来看这魏都城的,因为周国的事,她也一直忘了他的邀请。
上了马车,驾车的便衣禁卫穿过长街驶去官道。
陈眉忽然喊停:“公主,前头就是方才撞我们的那辆车。”她下了车,迎面驶来的马车被他们的车挡住道路,也只得停下。
陈眉近前:“敢问车上是哪位官爷?约摸三刻钟前你们在熙雀街上冲撞了我们,是否该下车赔个礼。”
车夫隔着车帘请示,很快,一玄衫男子坐到前头来:“你们是哪家府邸?”
陈眉道:“我先问你的,你们是哪家?”
那男子也不是主人,掀起车帘回头请示,车中的人才倾出半个身子。
霞光将这人年轻俊俏的面庞笼罩,阴影尤显侧脸锋利棱角。
庄妍音坐在车上,此人一副年轻好皮相,倒是少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气质,眸中几分冷煞戾气。她示意初九下车去护陈眉。
少年问:“我可有撞到你?”
“你的马车划破我大哥衣衫了。”
“哦,这个够了吧?”他从身旁那玄衫护卫腰间解下钱袋,抛给陈眉。
陈眉微微错愕,瞬间便恼了,但也不冲动,低笑:“还多了呢,你是哪位官爷?”她未在对方马车上找见府牌。
那少年直接落下车帘,回了车上。
陈眉被这股气焰恼得不行,张臂拦住那车:“不许走,你都未曾赔礼道歉。”
庄妍音倒是来了兴致,大齐还有这么嚣张的官吗?
少年挑起车帘,微微不耐:“我都赔你银子了。”
“你是哪位官爷,你告诉我。”
“你又是哪家的奴婢,底气这么足?你不怕我?”他说完,竟孩子气般龇牙。
陈眉被他突然的龇牙吓到,恼道:“车上乃大周长音公主,我乃长音公主的婢女,我底气足不是因为我背后身份,而是我有理。今日是你撞了……”
“啊,皇上朝思暮想的那个姑娘?!”少年恍然大悟,下了马车,眸中冷戾瞬间化作好奇,绕过陈眉来到马车前。
初九拔剑道:“休得无礼。”
“我叫季容,是骠骑将军。”季容停在马车前,隔着车帘行礼。
陈眉与初九微怔,庄妍音也掀起车帘。
此刻这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光亮的黑眸中少了戾气,好奇打量,倒有了年轻少年该有的那丝青涩。
庄妍音:“我听皇上提过你,你骁勇善战,很厉害。”
季容露出一口白牙,大笑:“还好吧,臣只是骁勇,不及皇上善战。臣也听皇上提及过公主你,因为你做了一梦,皇上就对我全权信任了。”
“皇上这个都同你说?”
“是啊,他还说了许多,还有你从来不会知道的。”
庄妍音微怔,道:“我们将马车靠边吧,你同我说说什么事我从来不会知道。”
季容说,她的两颗夜明珠是卫封拿命换来的。
“水深数百尺,只有我们这些内息深厚的人才能屏息撑过那短暂的一刻钟,你知道湖水很脏的,我们上岸后他双目通红,我眼睛都快泡废了,他也好不到哪去。”
“那吴王后人还是个断袖,看重我与皇上的美色,我与皇上都跪在那人身前,身体被踩踏。我如今都还想,我只是个流浪江湖的无名小卒,那他呢,他身为皇子,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心甘情愿被人踩踏?”
“在战场,皇上锦囊里唯剩两颗青梅糖,还被我抢了一颗走,他当场便要震怒,还是卫云替我说情。那是你做的青梅糖,他当宝贝似的藏着。不过那糖该是做了许久,我吃后翌日狂拉肚子,都无法专心御敌。”
季容说到后头哈哈大笑。
庄妍音却听得眼眶湿润,她的确不知道这些,卫云不会告诉她,卫夷也不会。如果季容不说,卫封会永远瞒下去。
他从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就是那些时候吗?
“卫云还说,他见皇上抛下国事去找你,便知道皇上是动心了。或是从雅楼里竞买南海珍珠,与你那护卫竞买鸳鸯镯起,便已经对你动了心,只是那时候卫云没有察觉到。”
“诶,公主,你是在哭吗?”
庄妍音扭过头,使劲逼回眼里滚烫的泪气。
季容低笑了声:“我便想,若我见到你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些,不能让他一个人受着。如今见你能哭,也算是能体谅他一番苦心吧。”
“谢谢你同我说这些。”庄妍音再回首,已擦掉眼泪,但睫毛湿润,红红的眼尾还是有哭过的痕迹。
她问:“你这是才从宫中出来?可是有什么急报?”
“没有,只是发现了楚军的一些动向,方才才走得莽撞了些。”
“你的马车为何没有府牌?”
“哦,皇上让我小心被刺杀。”季容说完一笑。
庄妍音浅浅笑起。
季容道:“公主来齐这么久,臣总算是见到了,你可否能摘下面纱让臣见一见?”
初九正要说“无礼”,庄妍音倒是直爽地解下了面纱。
她知晓季容心性单纯,没有朝臣间那些勾心斗角的心思。
季容微愣许久,几次眨眼,似乎碍于自己没有文化,形容不出什么好听的词来,狂点头:“好看!”
他又行了一礼,转身告退。经过陈眉身边,忽然冲她挤眉龇牙。吓得陈眉下意识踉跄后退,快要跌倒。季容扶了一把,笑着坐回了马车。
…
回到央华宫时,天色已暗,宫灯发出温暖光晕,在冬夜的檐下摇曳。
庄妍音跨入宫门,忽然回身紧望初九:“那对鸳鸯镯是你竞买的?”
初九敛眉,只得道:“是,属下竞买时皇上也在,我们一路追价,他不曾放弃,是属下劝他放弃。他也高价竞买了南海珍珠,做成了一条项链。”
庄妍音怪不了初九,转身吩咐备水沐浴,听到屏风外青杏来请示。
“公主,皇上问您可用过晚膳了,皇上在正殿。”
“我吃过了,你让皇上回去早些歇息吧。”
说完这句,庄妍音鼻腔一酸,不知怎么面对卫封。
为什么要让她在挖人的时候知道这些,虽然挖他的人才不对,但她是周国的公主,她以为可以全然麻痹自己的。
央华宫的净房宽敞,浴桶也宽大,桶中依旧是她从前喜欢的羊奶兰汤,袅袅热气蒸得她双颊潮红,她宛若失神溺水,任由宫女为她擦拭沐浴。从前她并不喜欢被人伺候沐浴。
白皙玉足踩在地毯上,晶莹水珠颗颗滚落。她被宫女搀扶,双眼空空望着不知何处,宛如木偶,任由宫女为她擦拭滴水黑发,披上罗纱,扶到铺满柔软狐皮的美人榻上,细白玉体被宫女擦拭着润肤香膏。
直至鼻端钻进这缕缕香气,庄妍音才缓回思绪,这些都是她从周国带来的润肤膏,卫封什么都为她备了,但似乎并不知她喜欢洗澡后把自己擦得香香软软的。
她有些想笑,心间却涌起酸涩胀疼,也不知是还在发育,还是心疼那个拼命保护她,却什么都不告诉她的卫封。
“冷。”
香螺是自她将青杏红杏屏退到外间伺候后,卫封送来的贴身宫女,忙嘱咐宫人:“将炭搬近些,快些为公主擦干头发。”
香螺揉开花油与香膏,轻抬美人榻上白皙玉臂,轻柔按抹。
庄妍音颓靡般垂下长睫,凝望蹲在身侧的陈眉:“我想饮酒。”
陈眉起身取了壶花酿来。
宫人的香膏抹到一半,庄妍音颓懒起身,揽上肩头藕荷色罗纱,随意一系回到寝宫。
她屏退了所有人,独自饮酒,半醉半醒间踱步到内殿,她记得卫封在这里用膳时,宫人曾放了一壶好酒。那酒终于被她找到,她昂起修长颈项直接喝,被烈酒呛得大咳。
陈眉闻讯入殿来,忙来搀扶她:“公主!”
庄妍音咳得双颊涨红,被扶入寝宫床榻上,脸埋入软枕中哽咽出声。
“公主,您可是难受?”
“嗯。”
“那奴婢为您传太医。”
“不要太医,要父皇,要哥哥。”
陈眉微怔,复又坐回床沿,才听到帐中尽是胡话。庄妍音一会儿要见她父皇与母妃,一会儿又要回鸾梧宫。陈眉安慰了好久,她未听进去半分,也挣扎着要下床,柔滑罗纱滑褪,姝艳春色盎溢。陈眉忙替她系好衣带,安慰了许久,最终帐中的人哭着要哥哥。
陈眉劝不止,犹豫道:“公主,现下已经夜深,卫公子许是已经睡下了。”
庄妍音不依,哭红的眼泪光盈盈。
陈眉道:“您确定一定要叫卫公子来么?您现在醉着,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