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稽郡的知府白拿俸禄?统一文字钱币这般简单的事情要频繁出错。”他下旨,“将贺勉学贬为阴山县令,新任科举状元任命为广稽知州,即刻离都,六日内到任。”
福轲捡起地上的奏疏,躬身候在一旁接过卫封拟好的圣旨,疾步去状元府传旨。
从魏都赶赴广稽郡,专业的信使八百里加急也才能在五日内赶到,皇上这是要人一刻也不得耽误。他从不曾见皇上有这般大的怒火,总有些牵罪之意,又揣摩不透。
待福轲快马传完旨归来,丙坤殿上也仍是先前的气氛,满殿宫人仍匍跪着,寂静空气肃冷得让人发抖。福轲悄声吩咐徒弟去请庄妍音,徒弟归来,说公主已经出宫去了。
福轲上前请示:“皇上,先为您布膳吧,公主已用过早膳,出宫去探望了厉大人之妹。”
那只疾笔书写的手这才僵硬停下,卫封压下心间燥郁,沉声传膳。
他不该再去想那些的,那本就是他的错。
……
花了一整日的功夫,魏都八名弟子的府邸庄妍音都去了一遍,徐沛申与宋梁寅不在魏都,她便送去了带来的礼,又陪柳心茹吃了晚膳。
几位大哥见到她都很开心,待她如旧,也颇多感怀。唯有钟斯欲言又止,全然不像从前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年。
庄妍音试探着套他话,钟斯只作随口般问她“对荀玉还有何印象”,庄妍音瞬间便明白过来,钟斯也知晓她身边那名暗探的事,是对她愧疚。
她美滋滋地拿捏着这份愧疚,将钟斯也吃得死死的。
回宫后已是夜晚,央华宫灯火通明,刚步入正殿便闻到一股饭菜香气。
宫人朝她行礼,红杏迎上来取下她的披风:“公主,皇上在内殿等候您多时了。”
庄妍音步入内殿,卫封正端坐在饭桌前,满桌玉盘珍馐。
“这么晚才回宫。”
“哥哥生气啦?”
“没有。”卫封示意宫人盛饭,“我等了你许久。”
“我不饿,不用盛我的。”庄妍音坐在卫封对面,托腮冲他笑,“我看着哥哥吃吧,还有大周的菜呀。”
这满桌有半数都是大周菜系,是卫封特意的嘱咐,但如今也只有他一人吃。他便独自用着迟到的晚膳,一面询问:“今日在外可还开心?”
“开心啊,众位大哥对我都如从前一样好,还有宋大哥家的小宝贝如今已经会叫我小姨了,他奶声奶气,可好玩了。就是嫂嫂她……”
“如何?”
“没什么,她想家中老父。”庄妍音见到柳心茹时,柳心茹万般皆喜,唯独会想念母国,想念家乡。
柳父竟没有跟他们同来,甚至宋家也没有过来。他们祖辈皆在大周,也有几朝为官者,宋梁寅派人去接时皆不愿来齐,柳家几位叔父骂狠了柳父,说他女儿女婿叛国。宋家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没有辱骂,但一家人情绪低迷,少了宋梁寅这支香火,算是断了根。
庄妍音没有再提这些,毕竟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无法怪卫封。
卫封微微抿笑:“那明日我带你去魏都城转转?”
“好啊。”
只是翌日庄妍音没有与卫封同去出游,大周派人送来了五石盐,长长队伍穿过熙雀大街入皇宫,百姓与朝臣皆知。
千里押运的礼官周洵笑道:“皇上担心公主吃不惯大齐的湖盐,在公主走的第二日便让臣等准备了海盐,公主先吃着,皇上后续还会派臣等送来。”
周洵与他身后的禁卫皆在凛冬里大汗淋漓,五石盐,大周计量足有五百公斤。庄妍音心里感动,这是庄振羡一担心她、二告诉卫封与大齐朝臣他疼女儿。
周洵继续道:“还有海虾与蟹在路上,还有公主爱吃的海螺,公主且等着,皇上都会送来。皇上道,我大周的公主在大齐也不能受了委屈。”这后半句,特意提高了语气,像说给一旁的卫封听。
庄妍音只差当着他们的面流眼泪了,她强忍着眼中泪意:“这般太过耗费财力,你劝劝我父皇,让他莫再送了,齐帝不会短缺我。”
周洵笑着应下,呈给她两封信,一封是庄振羡的信,一封写着“公主亲启”落款秦遇,是她走之前吩咐秦遇留在宫中当她的眼睛。
卫封设宴款待了周洵与远行劳累的禁卫。
庄妍音回央华宫拆开信,庄振羡在信上说他一切都好,沈氏与皇后身体也都好。
倒是秦遇在信中言:皇上一日未曾用膳,闭成干宫门,心绪低迷。
读完信,庄妍音控制不住泪意,无声淌下热泪。
卫封将她搂在胸膛,低叹了口气。
“我想我父皇,我好想他。”
哽咽的声音自他胸膛闷闷传出。
“回封信,着礼官带回去。”
一声“嗯”带着些哭过的小鼻音,庄妍音起身回书房写信。
几日后,礼官又送来一批海货,全都是庄妍音曾爱吃的。
又过几日,又有一批云锦送入齐宫。
来自她父皇的疼爱源源不断,明明还因为舍不得她而难受,庄振羡却总在信中尽说开心的事。庄妍音心头难过,这种疼痛只有上辈子与她妈妈分别时感受过,庄振羡给了她父爱,她上辈子从来感受不到的父爱。除了能哄好卫封保护大周,她还能做什么?
她第一次恨自己没用,只能以嫁人为母国博得安稳。但就算她一开始不招惹卫封,她也做不到他那般的战无不胜啊。
…
秦遇的信在翌日送来,这次根本完全不像庄振羡信中所说。
庄妍音读完信,趴在书桌上大哭。
庄振羡病了。
前几日还是风寒,如今已连续两日下不来床,原本是好了一些,却遭逢了一个打击,徐久安病故。
大周尚书令病故,还能有几位这般忠心的老臣?
庄振羡原本就失去了她这个帮衬朝政的女儿,如今又失一员重臣,一病不起。秦遇在信上说,他对沈氏与柳淑妃这些宠爱的后妃都没了兴致。
也就是这样一个生着病的父亲,还担心她在大齐过得不好,又下令禁卫千里为她送来这一季最甜的柑橘。他的信里,报喜不报忧。如果不是她安排了秦遇当眼睛,庄振羡还要瞒她到什么时候?一病不起吗?
卫封来到央华宫时正好听到寝殿内呜呜的哭声。
他疾步入殿,坐到床沿,庄妍音正埋在枕头里哭,手中捏着信纸。
“小卫。”
庄妍音昂起朦胧泪眼,被卫封揽入了怀中,她浑身软得没力气,云鬓乱洒,泪珠湿了满脸。
“我父皇已经生病了,还在信中告诉我今日又吃了什么好东西,猎了几只野兔,柑橘有多甜,全在逗我开心,呜呜他都病了。”
卫封拭去她眼角泪痕:“宫中有最好的御医,周帝年轻体健,不会有事,别太担心。”
庄妍音握住卫封擦泪的手:“哥哥,我想回去看我父皇。”
卫封微顿:“这信送到你手上已间隔了十日之久,这段时日或许周帝已经病愈。”
“你是不同意我回去么?”她美目微微错愕,尽是失望之色。
卫封低叹道:“没有,你是关心则乱。周帝既然会给你寄来报平安的家书,足矣证明他还有理智与体力。你的心腹知无不言,才让你忧思如焚。”
“小卫,我连灭两国,吴与赵表面上一如往常、不见异动,但他们二国相邻,若联合攻打我,这并不能排除。楚国一战,我未曾亲征,留下诸多隐患,楚蠡与那支精军如今皆无音讯,但他却欲毒杀与行刺我。如今天下皆知你是我的软肋,你回周并不安全。”
任眼泪安静淌下,庄妍音也被卫封点醒,知道她的确着急了些。
“且再等等下封信吧,若你父皇还不见痊愈,我陪你回周。”
她环住卫封脖颈,靠在他颈窝,任眼泪流淌。泪水流完后,理智也重新回归了大脑。庄妍音忽然想到,她要把宋梁寅挖到大周去。他们大周现在急缺治国能人。
钟斯因为暗探一事对她的愧疚显然可见,什么都顺着她,这几日都会送来许多稀奇好玩的东西给她。
厉则虽然一向能隐忍,她却也能通过一些细微的变化察觉到厉则对她的愧疚。比如让她常去厉府,让她将他当作亲大哥,承诺今后在朝中他就是她的娘家人,还在朝堂上尽为她说好话。
安插暗探这件事,厉则既然能参与,徐沛申与宋梁寅或许也在参与,毕竟厉则之前的那一年都在军中,是徐沛申与宋梁寅立足朝内。
等她的宋大哥回来,说不定也会对她心存愧疚。柳心茹如今也思念柳父,时常想念母国。
有了动力,庄妍音眨着湿润睫毛,将这股心思藏下,才察觉她的泪水顺着卫封颈窝一直滑落进了他胸膛,都湿了他衣襟。
她捏着袖摆擦拭,却见他喉结滚动,按住了她手。她脸倏然红透,才后知后觉他的反应。
然而卫封没有动她,垂眸的眼神温柔,声音也因爱怜而润朗:“莫再哭了,再等几日,你父皇正直盛年,该无大碍。”
“谢谢哥哥。”
“天色已晚,睡了吧。”
庄妍音小脸霎时白了几分,泪意湿红的小鹿眼凝望卫封,微昂的脸飞起红云,羞怯又结巴:“一,一起睡,还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