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泠在细微的摩擦声中,郁气森森地睁开眼,望向她。
她纤长的脖颈低垂着,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仔细地擦着鞋底,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她浓密漆黑的长睫。裴怀泠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忽然冷哼一声。
苏浔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
因为擦拭鞋底,她细白的指尖沾上了脏污,为了不弄脏自己,她的指尖往外翘着,远远望着,格外娇气。
“怎么了?”她问他。
裴怀泠却又阖上了眼。
苏浔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他一天比一天难伺候。
……
马车缓缓前行,直到五日之后的傍晚才抵达北瀛。
车内已经燃起了小火炉,苏浔裹着厚厚的斗篷,撩起垂帘往外看了一眼,叹道:“这大祁的气候风貌真是奇特,明明京城已经是暖春,这北瀛竟然还挂着冰霜。”
裴怀泠从她撩开的帘隙往外看了一眼,然后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
从前几日离北瀛越来越近开始,他的身子就一日比一日冰冷,再加上日日喝那些苦涩的药汁,他整日昏昏沉沉,越来越疲乏。
此时他靠在车壁上,强打起的精神很快消失殆尽,又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起来。
苏浔放下帘子,就看到了一脸雪色的裴怀泠。
这次北瀛之行,他的身子肉眼可见的衰弱,整日或躺或倚在车上,即便裹着厚重的绒毯,双手依旧冷得像冰。
苏浔见他又昏沉起来,站起身走过去,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只有淡淡的温度,仿佛生机全无。苏浔将怀里的手炉塞进他的手里,担忧道:“你还好吗?”
裴怀泠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一眼,没有回她。
苏浔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了。
苏浔听见李温在马车外和什么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车旁,对他们禀报道:“皇上,袁老来迎您了,他说药庐很快便到了。”
“皇上知道了。”苏浔替裴怀泠答道。
马车又重新启程,苏浔也开始忙碌起来。她从车柜中,给裴怀泠翻出来一件御寒的狐裘,捧在怀里自言自语道:“等会下车你就穿这个,可别再吹晕了。”
裴怀泠阖着眼睛,低嗤一声。
果然如袁老所说,他们只行了半个时辰就到达了药庐,到达了此次行程的终点。
苏浔将裴怀泠从车壁上搀起,给他裹上雪白的狐裘,扶着他下了马车。
外面寒风呼啸,树枝凋敝挂着寒霜,苏浔搀着他,从兜帽中往外望去,这药庐在一处山脚处,虽然大,但修葺得十分简单。
“属下恭迎皇上……和娘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朝着裴怀泠跪了下去。
“起来吧。”裴怀泠淡声道。
老者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虽头发花白,但神色矍铄,瞧着很是硬朗,这应当就是袁老了。
苏浔搀着裴怀泠,跟在他身后入了药庐。
李温在后面忙碌地安排侍卫,他们所带的侍卫又恢复成了刚开始的人数,苏浔四下张望一眼,也没看到陈涸和其他的暗卫,不知道他们又隐匿到哪里去了。而秦长宁,还被缚在马上,他面色也十分苍白,这一次行程,几近折腾了他的半条命。
苏浔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心道等有时间,得过去看看他。
“你在看什么?”一直没说话的裴怀泠,忽然出声。
“没……没什么。”苏浔急忙道。
裴怀泠却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然后转过了身。
不知为何,苏浔忽然感觉到他身上的阴冷,比这天寒地冻的北瀛,还要更胜几分……
“皇上,您休息的寒室到了。”袁老带着他们停在了药庐中最为精致的一处房间前。
“终于到了,你总算能好好暖一暖了。”苏浔感慨着,搀着裴怀泠,推开了房间的门。
预想中的温暖并没有如期而至,苏浔甚至觉得,这里和外面的寒冷所差无几。她诧异地望着袁老:“先生,这房间未免太冷了……”
“回娘娘,此处为寒室。皇上远来北瀛,就是要借这里的天然冷意,故里面并没有保暖的作用。”
“那……会不会冻坏……”苏浔担忧地望了一眼裴怀泠,他依旧神情恹恹,仿佛一切都浑不在意。
袁老知晓她的担忧,却无奈道:“娘娘,皇上这次解毒,本就是逆天而行,危机重重……”
苏浔恍恍惚惚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裴怀泠即便远来了北瀛,也并不一定能够完好地活着回去。
她又担忧地望向裴怀泠,没想到他恹恹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竟朝她似笑非笑地阴恻恻道:“我死了,你得陪着。”
第40章 艳鬼
苏浔心底的担忧, 顿时荡然无存。
她一把松开搀着他的手,面无表情道:“皇上,陪葬这种事情, 臣妾做不到。”
然后她冷哼一声,扬着脑袋出了这间冻死人的房间, 留下了一众目瞪口呆的侍从。尤其是李温, 惊骇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还是那个谨慎胆小的韵妃娘娘吗!
苏浔可不在乎他们的眼光,从她知晓小变态是裴怀泠开始,她心中对他的惧怕早已经消失了。如今听他要让自己做陪葬, 她想都没想便顶了回去。
裴怀泠望着她的背影,漆黑的瞳仁阴郁地垂下来。
药庐虽然简朴, 但设计的一应俱全。
此时已经到了夜里, 苏浔在侍从的引领下, 来到了自己休息的房间。她的房间仅和裴怀泠一墙之隔,但里面却截然不同。
房间里燃着大大的暖炉, 炭火烧得正好,房间里暖虚虚的,她一进去,身上的寒气就被烤走得干干净净。
苏浔满意地踢掉自己的绣鞋, 扑向了绵软的床榻,将头埋了进去。
“太好了,终于可以歇歇了。”她喟叹一声, 将方才的事情转瞬抛在脑后, 不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
隔天一大早,苏浔被外面呼啸的寒风吵醒。
她从被褥中坐起,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门被推开, 一个扎着双髻的药童端着早膳走了进来,说道:“娘娘,这是您的早膳。”
“哦。”苏浔下了榻,随手披上一件厚棉衣,问他,“皇上起了吗?”
“该是起了,袁先生已经去寒室为皇上施针了。”
“这么快?”苏浔有些惊讶。
“昨夜先生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先生说皇上的病等不得。”药童说完,礼貌地朝她行礼,低着头退了出去。
苏浔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早膳,顿时没了食欲。
如药童所说,裴怀泠靠着苦药续命的身子等不起,只是他这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身子,能撑过去吗?她想着,一颗心莫名慌乱,即便她如今与裴怀泠没了感情,但她不愿意他死。
苏浔匆匆洗漱,穿好鞋子就跑了出去。
寒室的门已经紧闭,据说袁老将自己钻研多年的药方交给小童去熬后,就关上寒室的门在里面施针,此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苏浔靠在寒室门前那棵光秃秃的树上,望着眼前紧闭的门,脚底无意识地捻着一块石头。
“娘娘,袁老说施针要两个时辰,这里寒冷,您要不要回屋等着?”一直候在门外的李温见她这样孤零零地站着,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声问道。
苏浔摇了摇头。
李温见劝不动她,便不再做声,只悄悄退到了她的身侧。
时间悄然而过,北瀛干冷的日光从树桠间斜斜照射,洒在了苏浔纤薄的肩头。脸颊被晒得有些痒,她歪头蹭了蹭,这时候,寒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袁老擦着额头的汗珠,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浔急忙上前,问道:“先生,皇上怎么样了?”
袁老已经精疲力竭,见她询问,强打起精神道:“回娘娘,皇上的朱砂毒早已经沁入他的五脏六腑,这一次不过是引出了五分之一,等皇上清醒过来,属下还要继续施针。”
他说完,一个小药童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过来,对袁老说道:“先生,您吩咐的药熬好了。”
苏浔见状,将药碗从他手里接下,说道:“我去喂吧。”
“好,劳烦娘娘了。”
“不劳烦,先生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袁老朝她拱手,在药童的搀扶下退了下去。
苏浔端着药碗,入了寒室。
一进去,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太冷了,这寒室不见日光,竟然比外面还冷。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拢着衣领,走向躺在榻上的裴怀泠。
他还在沉睡着,乌墨一样的发散落在他洁白的衣襟前,更衬得他容色如雪,毫无血色。若不是他瘦削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苏浔甚至觉得,他已经成为了冰冷的死人。
她叹息一声,坐在一侧的小杌子上,将手里的帕子垫在他的颌下,轻轻舀了一勺药汁。
这药汁不同于以往的苦褐色,竟是猩红色的,苏浔甚至闻到了刺鼻的腥味。
她皱眉,将药汁放进他的唇间,猩红色的药汁渗了进去,也将他的唇畔染成了诡异的红。
脸白如雪,唇若饮血,他这样越发像一个阴气森森的艳鬼。苏浔嘟囔道:“真是两辈子都生了一张勾人夺魄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