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因越听越气,一把捏他的两腮:“你又来!”
可碰上他的孤寂目光,佟因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我哪都不去,别告诉我,我不记得。”
她分明赌气,李追玦这副安排身后事的架势让她烦躁不安,恨不得把他剁碎了带走,别去什么劳什子富贵村。
“你必须记住,而且清清楚楚,即便没有地图,在脑海里也要记清楚路线,”他逼视她,“我需要无后顾之忧。”
他的后顾之忧从来都是她,不安排清楚,不把任何可能想到极致,他无法迎战。
“这一片,都是我的地方。”他划拉地图。
佟因木着眼看他圈出大半个地图,“都是?这么多?”
“嗯,以后都是你的,以后,你喜欢哪里住哪里。”他笃定,丝毫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
佟因目瞪口呆:“……”
一下子拥有世界一半的地皮是什么感受?
她双手捧他的脸,煞有介事吓唬他:“那你可别有事,不然我拿着你的地你的钱,给你戴无数顶绿帽子,逍遥快活!”
他微微撑大狭长的眼睛:“绿帽子?”
“就是找小白脸。”佟因继续唬他。
他眼睛更大,茫怔片刻后,眼底透出一丝烦躁,他强行压下情绪,闷声应她:“嗯。”
沉思片刻,又觉得不甘心,“若我出事了,这是你的权利,但是商量一下。”
佟因惊讶他这个反应:“啊?”
他这是当真了?
“别找太多,也别忘记我。”他声音沉闷得怎么也捞不起来,眼角眉梢沾染上驱不散的烦闷,又偏偏压抑着情绪,勉为其难地接受一切。
佟因又气又笑:“……”
这人傻不傻,开玩笑还当真了,为难成这个样还答应她,是多怕她忍受不住孤独?
第39章 孤独
住在营中的几日,佟因跟着李追玦工作。
他很忙,那些沿路上拖回来的尸体由他一一复活,变成一个个刻板的活死人。
他总是觉得她胆子小,会害怕,不让她看,是她偷偷溜进去,看见他像个巫师,在月夜下吟唱,声音像海妖,那么悠远缭绕,他身上免不得沾些阴森诡谲。
在她眼里却不可怕,换个角度看,或许他给了这些死去的人另一次生命,若是有幸,两百年后恢复神智,就是另一段人生。
她也没闲着,带小白跟着夫诸给人治伤,一开始她没什么经验,又觉得伤口血肉模糊不忍多看,做得多了就会麻木。
断手断脚,挖心缺肾,一只眼睛掉出来还勉强粘连着肉,她开始习以为常,把他们当作恐怖片里的角色,面不改色地把眼珠按回去,再给伤者上药。
她从累累伤痕中看到战争的残酷,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偶尔会发呆想想,将来史书的字里行间会不会出现她的身影,或许是个无名氏,被时间和墨水掩盖,又或许是作为另一个怪物,被后世描述成三头六臂,满嘴獠牙。
李追玦很忙,白日深夜陀螺似的转,大小事务都需要他处理,后面的“鸿门宴”也需要布置。
就他这样忙,每日还是会抽出半日的时间陪她,一次洗头被他撞见。
佟因总觉得他瞥见的那一眼,隐约有种不清不楚的惊艳,好似活了两百年,没见过女孩子洗头。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决定每日来帮她洗,她解释过,头发这样长,不需要日日洗,他嘴角一抿,所有的执着藏在那抹直线里,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风沙大,容易脏。”他随便找个借口。
于是她的头发归他管,她只需要侧着脸伏在他的膝头,任由长发垂落,他从盆中捞起水给她细细地打湿,冲洗。
每日如此。
他把这事当作日行祭礼,过分严肃,若不是她拦着,或许他打算洗手焚香再给她洗。
佟因耳朵贴着他的大腿,从这个角度能清楚望见他低垂的眉眼。
大概是绝无仅有的珍宝才值得他这样对待。
他指尖很凉,热水也无法把他热起来,这样的十根手指,从发根轻轻揉到发尾,又挪回发根周而复始地揉洗,往往能洗个把时辰。
佟因很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洗头,换做是理发店的店员这样给她洗,她铁定郁闷,耽误多少时间,她自己洗头一顿揉,抓出泡泡来便冲洗干净,也就十来分钟的事。
她抗议过,他置之不理。
注意到她的目光,李追玦视线稍偏,与她对上。
她从他眼中看见辽远的静谧,大约是在享受这一段时间的闲适,享受普通人的生活。
明明对她而言,这事太稀疏平常,以至于她懒起来恨不得把头发剪短,从此洗头只花两分钟,把这个想法给他说了一次后,遭到他强烈的抗议,好像她在糟蹋自己。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帮我洗头。”她真的忍不住问他。
明明他自己也有头发,别搞得好像他秃头了,在向往有头发的人。
“干净。”他随口一答,手指在发间缠绕。
“那时间能短点么?一个多时辰呢,你不累吗?”虽然她趴着不会累,但是一个多时辰不能动,也确实是煎熬。
“不能,洗不干净。”他义正严辞,好像她的头发上有一吨尘埃,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清洁。
佟因暗暗翻个白眼:“一个多时辰,头皮都要破,就是泼了一斤油,也能洗干净了。”
他眼睫轻抖,在眼下遮出的阴影也在抖,佟因觉得他这个小动作是心虚,但他从不承认。
而且模棱两可:“是吗?”
他摆明什么都清楚明白,在她面前装傻,装傻也就罢了,还要把她也当作傻子。
佟因懒得跟他计较,继续伏在膝头任由他折腾,其实也舒服,他那样轻柔,恐怕所有的耐心都放在她的头发上。
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不知睡去多久,只知道她睡下的时候是大下午,阳光还盛着,醒来直接到晚上,成了夜间。
而他——还在洗。
佟因:“……”
这人分明是看她睡着了,觉得不洗白不洗,偷偷摸摸继续洗下去。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睫又抖。
“够了吗?”佟因皮笑肉不笑,“头皮要破了。”
李追玦毫无悔意地“嗯”一声,才把她头发挤干,这个过程又持续了一刻钟。
佟因用布卷着头发,把头抬起,一望那水盆,气得险些仰倒晕过去:“我要秃了!”
她的头发掉了那么多!足够她五日掉的量!
“你太过分了!”佟因气得鼓起脸,“我今晚就把头发剪了!”
他眉间一跳:“不行。”
“你没头发吗?”她质问他。
“有。”
“你可以自己给自己洗啊,你洗一整天都没人管你,”佟因从字缝里挤出话来,想了想又担心他真的洗一整日,怕是不到中年就要地中海,连忙补充,“你也不能洗太久。”
他慢条斯理地擦手,道:“我不用洗头。”
佟因挑眉:“不用洗?你头发两百年没洗?”
大约是理所当然,他显得安静:“我有清洁术,不用水洗。”
佟因:“……”
只剩下一张木着的脸。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用清洁术?”佟因维持着假笑。
他清淡地瞥她一眼,干净直接的视线,生来自带一份无辜:“忘了。”
佟因:“……”
阿!好气!
忍不住了,佟因捞起水泼他,他大概没想到她的“攻击”来得这样突然,脸上湿着时,他的无辜里染上惊愕。
或许于他而言,这是另一份快乐,他的反击也让佟因猝不及防。
当她的周身忽然升起无比庞大的水柱时,她傻了,被水浪包围卷席着,漫湿了一地。
水浪退下,留下浑身湿漉漉的佟因,她嘴巴一张,咳出一口水:“李追玦,你完了。”
她玩的是泼水,他直接来个海浪,玩这么大。
佟因卷着干布离开李追玦的帐篷,迎面碰上走过来的夫诸,他扫她一眼,又望一望溢出水来的帐篷,问:“出什么事?”
“没事,洗头。”佟因丢下四个字,钻回自己的帐篷中。
夫诸走到李追玦的帐篷前,水还在往外淌,里面毫无动静,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下定论:她大概是用洪水洗的头。
他迈步进去,环顾一周看不见庙主的身影,最后在浴桶里找到泡在水中的庙主。
找到时,浴桶盖着盖子,夫诸找了整个帐篷找不到人,才找这些能藏人的地方,本来只是循例找一找,他没想过庙主会在里面。
所以看见时,夫诸手中的浴桶盖子哐当掉在地方,咕噜咕噜滚出他心底震惊的声音。
“庙……主。”
李追玦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泡着,在望着水面发愣,好像水面的纹路刻画着世间真理,值得他研究一辈子。
夫诸的声音惊动他,他从浴桶中抬头。
夫诸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小孩子的玩闹出现在庙主身上,诡异得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自家庙主,他哑着嗓子:
“好玩吗?”
李追玦起身,身上的水汽在离开水面的瞬间蒸发干透,他跨出木桶,算作回应地应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