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蕴狐疑:“朕觉得身体挺好的,一听‘酸’字就流口水,什么都能吃得下,怎么什么都不能吃了?”
顾太医头顶冒汗,背心也湿透了,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幸而薛夙及时发现他的异状,说:“顾太医,本宫身子也有些不适,你同本宫到偏殿来,为本宫把脉。”
薛夙带着顾太医走了,李蕴偷偷吐了吐舌头,放松下来,想起来一件事,问李漼:“怎么你方才没来?”
李漼撅着嘴,委屈道:“除夕宫宴,从来就没有请过东宫。”
李蕴安慰他:“不妨事,朕明年把除夕宫宴挪到东极殿去,只请漼儿喜欢的人,好不好?”
李漼喜笑颜开,不过眼角余光瞥到面色铁青的薛仪,立刻就端起了太子的架子。
从薛仪掌后宫起,东宫就一直不受待见,不管是前重华宫,还是现在的东宫。李漼对薛仪,敬畏中带着不屈,不曾把她当做亲人,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孙溶儿见状,又动了心思,道:“听说近来太子殿下与姜良人孺慕相亲,关系甚好,不知殿下以前会不会想念生母,偷偷探望呢?”
李蕴举着杯子正准备喝酒,辛夷忽然伸手把她的杯子拿走,小声道:“陛下,顾太医说不能喝。”
她兴致缺缺,又听见孙溶儿挑事,便道:“柔妃你难道是耳朵不好使?朕已经册封姜氏为娴妃,与你位份相当,她年纪比你大,又是太子生母,你理当唤她一声‘姐姐’,怎能如此无礼?”
薛仪冷笑:“皇帝封妃,经过本宫的同意了吗?你有册封的金印吗?”
李蕴一拍手,笑眯眯地说:“母后说得对啊,朕正要同母后说呢,皇后掌管后宫,五年有余,从无过错,母后是时候把金印还给她了。”
“‘从无过错’?呵,笑话!她上不敬本宫,下不恤嫔妃,未能劝诫皇帝雨露均沾,延绵子嗣,令得后宫六年无出,只有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这不是她的过错,难道是本宫的过错么?!”
“后宫无出,跟皇后有什么干系?”李蕴疑惑,指着下面的嫔妃,“难道不是跟她们有关系?后宫不宁,若是皇后的责任,那封妃难道不是皇后的权力?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后娘娘的手伸得太长,既要皇后的权力,又不肯担皇后的责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皇帝这是在求本宫,还是在威胁本宫?”
“朕在跟母后讲道理。”
薛仪这下算是看清了,这个“皇帝”口齿伶俐,长于诡辩,比桓玠还能气人,更不要说她荤素不忌,有时连市井粗话都说得出口。
她好面子,总想在道义上压倒对方,却没想到来了个比她还会讲道理,还爱讲道理的对手,这个对手,还是个混不吝的,根本不怕她的赫赫威严。
薛仪没法子了,只能败下阵来。
紫荆从后殿把金印取出来,放在了李蕴面前。
李蕴把盒子打开,查验了一番,笑嘻嘻地说:“皇后怎么去了那么久?朕可给她备了一份大礼呢!”
此时的偏殿,顾太医跪在地上,薛夙立在殿中,闭着眼睛,昂着头,喉结滚动。
良久,他哑着嗓子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惶恐和酸涩。
“虽然脉象不实,但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臣敢确定,是‘滑脉’无疑,已有两月,只是,陛下她——”
李蕴怎么会怀孕呢?
天底下,或许只有薛夙一人,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薛夙想起两月前的那个月夜。
慧空大师连夜进宫,手里拿着一本满是灰尘的古籍,对他说,有了救活李蕴的办法。
“平安下山之后回来,曾在佛前发誓,要忘记一个人。”
“我知道。”
“她那时已经显怀,终日惶惶不安,既恨肚子里的孩子,又恨自己下不了狠心去落胎,这个孩子,让她所有努力毁于一旦,风语营中,已有人怀疑她并非男儿身,他们忠于大雍皇帝,却不会忠于大雍公主,一旦她的肚子显怀,隐藏一年的身份就会败露,攻入东都皇宫,夺回皇位的计划就会化为泡影。你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
薛夙将手覆于眉心,捏着紧皱的眉头,不知如何回答慧空。
他要说,他全都知道,就是因为全都知道,才毁了李蕴的清白,妄图以此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吗?
李蕴与他相交的时候,不知他就是假太子,薛夙却知道,她是真公主。他带着不轨的目的,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却把自己深深陷了进去,并甘愿沉沦。
就像幼时初见那般,他一清二楚,自投罗网,她懵懂不知,守株待兔。
他害怕李蕴攻入皇宫的时候,薛仪把他指认出来,这样,她就会知道,正是因为他,她才流落民间,从云端跌落污泥,不知父母,不知名姓,失去了本应属于她的地位与荣耀。
他爱李蕴,爱得发了狂。
于是他骗她去喝酒,酒到浓酣时,捧着她的脸,问她:“李蕴,如果我要你放弃争夺皇位,你会吗?”
李蕴酒量不浅,还很清醒,笑道:“薛夙,你是不是喝酒喝傻了?我怎么可能放弃帝位呢?我下山来,就是为了皇位,为了告诉薛仪,我是李蕴啊……你是一个好人,生得俊俏,人也聪明,知道我是女子,也没有嘲笑我不自量力,将来我登帝位,你就是丞相啦!桓玠那个挨千刀的,毁了我的诏书,真讨厌,我要让他出家做和尚去,呵呵……”
她嘟囔着,又灌了两杯酒下肚,两腮飞起红云,眼神迷离朦胧,两瓣红唇开开合合,诱人采撷。
于是,薛夙俯首,吻了上去。
第26章
慧空大师给出的方法, 出乎薛夙的意料。
“若非为了平安,贫僧是不会来找你的。当年你狠狠伤了她,她怀孕产子九死一生, 醒来就把你完全忘了, 想来也是佛祖庇佑, 不忍她郁郁终生。那冤魂缠住平安, 你又不由分说,灌她喝了孔雀胆, 那毕竟是平安的身子——”
薛夙忽然道:“可那不是她,我宁愿她成为行尸走肉,也不愿旁人拿她的身体作妖。”
慧空念了一句佛偈,叹道:“世间痴儿女,竟执迷至此。”
“大师, 你既然有办法救她,便直说吧。”
“昨日贫僧从古籍中偶然寻得一方, 可以把平安身上的毒牵引出来,度到旁人身上,或许平安能有一线生机,只是, 这法子十分稀奇, 代价极大,与平安相关者,或许只有你能做到了。”
“不论要付出何等代价,我都要把她救活。”
慧空又在心底暗叹一声, 为了平安, 他屡屡破戒,日后恐怕无颜见佛祖。
“此法名叫‘欢情劫’, 本是采阳补阴的邪门外道,后来本门祖师几经钻研,终于将它改成治病救人的法子,上一次平安被人下了毒,是师弟把她身上的毒过到了自己身上,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
薛夙点头,这事他介怀许久了,当时她不记得他,太傅也不肯让他上山去见她。
毕竟有师徒之谊,他虽不怨楚缙,却也觉得,楚缙与她,比自己与她更亲近。
其实,楚缙待他,从小到大,并不曾因李曜的轻忽和薛仪的严厉而改变态度,授课便授课,教琴便教琴,白日来了,一板一眼地讲课,从无保留,关于朝政时局的剖析,比其他老师教得更真更透,他这一身搅弄风云的本事,有一半是楚缙教的。
他那时常常觉得太傅冷清,不肯与他像寻常师徒一般,和乐融融,后来才晓得,他其实是在替李蕴不忿。
楚缙自始至终,什么都知道。
明明他心里更偏爱李蕴,明明他为了李蕴,都能放弃双腿,可他偏偏就能如此公正,从未对他露出半分厌恶,也从未有过半分懈怠。
慧空大师接着说:“这一次贫僧再翻故纸,却从柜子后头找出这么一本书,它是本门某位师祖所著,为了救治中毒更深的病患,他更多地保留了‘欢情劫’的功法,若要完全把毒度过来,不留隐患,必须……”
他停顿半晌,似乎挣扎许久,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必,须,云,雨,欢,好。”
薛夙霎时愣住了。
他这一生,只有李蕴一个,但那一次,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每每想起,他都会觉得愧对李蕴。
两人因此决裂,险些老死不相往来。
慧空愁眉紧锁,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对于李蕴来说,她若记得薛夙,定不会为了醒过来而允许薛夙碰她,对于薛夙,这法子还有一个几近致命的后遗症。
他踌躇许久,又道:“这法子对你来说,损耗极大,有一件事贫僧一定要说,如果你替平安解了毒,将来,你再不会有子嗣了。”
薛夙忽的笑了,竟然是十分释怀的笑,恐怕是当年那个引得他与李蕴决裂的孩子,让他从此恐惧,对于孩子敬谢不敏。
“这样再好不过了,从今以后我便守着她,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她要把大雍江山打理好,我便化作女装,陪在她身边,等她哪天厌了倦了,我们也可携手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