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蕴指尖轻点桌面,于敬之摊开的勘报上,用朱砂笔做了一句批注:为人好事。
她选于敬之当“儆猴”的第一只鸡,跟他的官位、勘报内容都无关,纯粹是想引他问出这个问题。
试问一个平时就好事的人,遇着皇帝多事,并且事关己身,他会不会跳出来质疑呢?
有质疑是好事,最怕的就是一潭死水,就像她祖父那朝,暮气沉沉,掀不起一丝波澜,大雍肉眼可见地走了下坡路。
“于大人好哇!”李蕴击节叹赏。
于敬之大汗淋漓,忙称不敢,众人都以为李蕴这话是反讽,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忧虑重重。
李蕴诚心实意地说:“于大人问得很好,朕其实就是关心一下大臣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们每日忙碌,不能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岂不是朕这个皇帝的过错?”
她这话一出,于敬之松了口气,昂头挺胸,拿出了礼部大员的风采,侃侃而谈,他们都是经过重重考核才入朝为官,记住一个月前自己的一天,根本不在话下。
“臣当天卯初起床,吃了夫人在巷中摊贩那里买的胡饼,足足吃了五个。卯时三刻出门,坐车到东华门下……”
他甚至连入宫门的时候,遇见刑部尚书骑马进宫,马屁股上有块巴掌大的白斑都记得。
刑部尚书辩解称:那是他新得的西域良马,品相极佳,白斑乃是特色。
李蕴听得津津有味,深感朝廷屈才,于大人若是去当个说书先生,肯定也很有前途。
“那第二个问题,于大人最想当什么官,觉得自己最适合做什么官?在朝中,于大人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可以推荐对方,不论品阶,不论出身,说出你觉得他最适合担任的官职。”
这句话就很微妙了。
这不是伸手向皇帝要官做?还要带上自己朋友一起要,多不好意思啊——
“臣觉得,臣最适合做丞相,当然,臣最想做的,还是国子祭酒,既清贵又能少跟人打交道。臣有一位好友,就是刑部尚书,赵昶,臣觉得,他不畏权贵,胆大心细,最适合做御史大夫!”
于敬之被李蕴第一个问题打开了话匣子,第二个问题答得无比顺畅,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于大人和赵大人还有私交?”
“他俩可是酒友,常在东城门内那家醉春风喝酒,于夫人还天天去捉他呢!”
被提名的刑部尚书赵昶一脸震惊,连连摆手,他可不想做什么御史大夫,不畏权贵是私底下跟于敬之吹的,他要真做了御史大夫,说不定还不如圆滑世故的于杰。
于敬之建议他去做御史大夫,难道是不满与他同姓的现御史大夫于杰?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李蕴满意地点点头,于敬之帮她开了个好头。
“第三个问题,于大人觉得,朝中哪些官位没必要存在,哪些部门需要增设官位,哪些部门有钱,哪些部门缺钱?”
这个问题一出,朝中大臣皆震惊哗然。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坑啊!你说哪个官位不该存在,就是说该官员不称职,做了事跟没做一样;增设官位倒是好事,可这里面也有学问,说得对可能惹麻烦,说得不对更要惹麻烦;至于有钱和缺钱,这不是明晃晃地问他觉得谁贪污了吗?
“这个……”于敬之犹豫了片刻。
李蕴笑眯眯的,指向一旁的空处:“不妨事,你先到一旁想想,下一个,刑部尚书,赵昶。”
大殿旁忽然多了一桌一椅,上面文房四宝皆备,何秀又遣人搬了架屏风放在前面,李蕴指的就是这里。
于敬之步履沉重,走向屏风。
赵昶毕恭毕敬地站了出来。
他等着李蕴把上述问题重复一遍,毕竟他连答案都想好了,一定不会得罪人。
李蕴啜了一口热茶,身子后仰:“赵大人——”
“诶!臣在!”
“你觉得前一位于敬之于大人,他说得对吗?”
“……”
李蕴看他扭捏不语,感慨楚缙给的评语真是一针见血——外圆内方。要让这样的官场老油子说实话,根本不可能,但赵昶又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他本人十分清正廉直,只是对上圆滑,有时候圆滑还不到点上,所以他在朝中的风评和在民间的风评截然不同,一直无法准确评价。
赵昶心中未尝没有苦闷过,他出身大家,祖上十八代都是做官的,自有一套密不传人的官场指南,但他本性耿直,心底不赞同指南上的说法,做得口不应心,所以经常把事情搞砸,得罪同僚和上司。
李蕴笑了笑,又道:“赵大人一时说不出来?没关系,那朕给你换个问题,在刑部一司,如果要从毫无背景的书令史做起,需要多少功勋、多少年限、多少打点,才能做到尚书一职?”
赵昶前一个问题答不上,这个问题他熟啊,张口就说:“这不可能,普通书令史大多终生与案牍为伴,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修订律法,掌核赦减、狱卒、囚衣囚粮、赃罚、赎罚,这些都是很简单的按章行事,无功无过,多是沿袭前任,再怎么打点,也做不到尚书一职。”
李蕴忽而严肃起来:“所以,这样就对吗?作为书令史,一味沿袭前事,不知变通,不知上进;作为一部主司,不懂正是千千万万件细碎的小事组成了刑部功能,书令史的工作虽不起眼,却使刑部门庭威严,百姓震慑信任;最重要的是,作为一朝天子,朕亦毫无作为,墨守成规,使各部各司一潭死水,使勤勉做事者毫无奖赏,使蝇营狗苟者尸位素餐!我李蕴,有过啊!”
第24章
李蕴说完这话, 朝堂上下鸦雀无声,只觉得她一腔天真热血,像极了先皇李曜。
可李曜的结局是什么?是被薛仪夺权, 病死在外, 连亲笔写下的遗诏, 都被他一手提拔的丞相桓玠撕毁了。
桓玠作为丞相, 朝会的时候可以坐在一旁听事,此时正眯着眼, 仔细打量李蕴。
从前他怎么没注意过,李蕴的脾气与先皇这么像。皇帝从前胡闹的时候,什么奇奇怪怪的话都说过,有的他听了,觉得有道理, 便应允了,有的他觉得没道理, 就让底下的人去弹劾,拖到最后不了了之,所以李蕴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人。
可君与臣, 自古就是对立的, 尤其世家与皇权,此消彼长,不可调和,他为了桓氏利益, 就不可能与李蕴上演君臣相得的戏码。
李蕴在他眼里, 不过是个莽撞的孩子,当这个孩子拿着足以左右国家兴亡的诏书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她毁灭。
不光是遗诏,更是精神上的毁灭。
她不肯屈服,带着风语营回攻,甚至险些成功,使桓玠平生第一次震惊失色。后来她出了事,销声匿迹,桓玠私下独处时,也感慨过,她一走,东都城又变成了往日沉寂的模样。
再后来,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原位,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却变了一副模样:天马行空、急功近利、自作聪明。
眼前这个李蕴,才是最初那个拿着遗诏,对他“威逼利诱”的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这一笑,若春花绽放,秋水生波。
丞相的坏脾气,谁都知道,他笑着的模样,大家也记得很清楚,每次他笑,就会有人倒霉,只是这个笑,仿佛不太一样。
好似在迎接一个多年未归的老友。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丞相这样的人,哪还有朋友?
“陛下英明,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他似笑非笑,绕着指尖轻轻摩擦,云淡风轻的样子,总让人疑心后头接了个“只是”。
“只是,陛下说这话,想做什么?又想改变些什么?对你眼前这堆成山的勘报,有什么作用呢?”
果然,丞相的“只是”,虽迟但到。
李蕴就知道他会跳出来质疑,反问道:“如果朕一个人就把所有事情解决了,那朕养着你们这群朝臣做什么?吃干饭吗?桓相遇事,就只会问‘为什么’,难道不会多想想‘做什么’吗?”
桓玠倒也不生气,继续同她讲道理:“陛下天真热血,我们为人臣子的,却想得更多,若像陛下这般,自由散漫地问话,就把各部大臣们的功绩问清,将他们的去向敲定了,没有一个具体的规条律令,那底下的臣子如何审核下级官员的功过得失?”
李蕴完全不管是不是在朝堂上,就翻了个白眼,嗤道:“桓相,你当朕是胡闹,朕心中却自有一套道理,一个人的品性如何,通过纸张上的叙述是无法得窥全貌的,要真正接触过,方知对方根底。”
她接着说:“朕因病不朝已经两年,朝中也多了不少新面孔,这些人,未来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对于他们的磨砺,自然要小心再三。譬如于尚书,他的记性是一绝,他对朝政的反思审视,对身边事的细致入微,在勘报上从未提及。官员考核,不光是考核他们的政绩,对于他们的为人,他们自身的渴求,也应该给予关注。做官,不能做只会拉磨的驴子,求变求新,求全求广,都是你们将来要做到的,朕希望底下站着的,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