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玠沉默了。
李蕴见他不再反驳,便接着考察剩下的官员,对于每一个大臣,她都能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不同的问题,有时候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仔细琢磨,却品出了其中奥妙。
她的考核,一直持续到宫门上锁,各宫燃起灯火,大臣们本以为会饥肠辘辘地回家,却在傍晚的时候吃到了御膳房送来的晚饭。
无人发现,端坐龙椅的君王并未用膳。
李蕴说得口干舌燥,嗓音微哑,一直坚持着。
她嘴上说着“不要这大雍江山了,逍遥度日去”、“干脆培养太子接任”的玩笑话,对朝堂大事,却比谁都上心,也比谁都能坚持初心,不忘本真。
因为她不仅仅是大雍皇帝,她还曾是太傅楚缙的小跟班,先皇李曜的小女儿,这两人的政治智慧,一直在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她。她出身市井,长在佛寺,听惯了各种各样的人在神佛面前的祈求,她好像一面镜子,能照见人心,看见真实。
这也是朝廷上下,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李蕴的治国能力,第一次看见她澄清吏治、选拔人才的决心。
这一年的吏部考核,足足进行了三天,全都由李蕴一人主持,她从东极大殿考完最后一位在京的官员,踱着步子,吹着小曲,慢悠悠地往景仁宫去了。
盖因除夕宫宴,就设在景仁宫。
李蕴进去的时候,丝竹管弦,歌舞升平,薛仪坐中间,薛素坐左边,右边剩下个金黄色的座椅,底下一溜儿浓妆艳抹,面目模糊的宫妃。
她盯着那个金色龙椅不动。
薛仪身边的大宫女紫荆款款走来,板着脸说:“陛下,请你就座吧,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看不惯薛仪处处压她一头很久了。
“哟,朕的位子呢?朕怎么没瞧见啊?是不是太后老眼昏花,忘了安排了——”
“放肆!”薛仪拍案而起,“皇帝你除夕宫宴迟到,已是大不孝,进门不先请安,反而阴阳怪气,指责起本宫来了?!”
李蕴冷笑:“朕只知道,朕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理应坐在中间,先有国后有家,先论国礼而后论家礼,太后你怕不是僭越了。”
薛仪气得喘不过气,捂着胸口一直喊“心慌”,她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平时就暴躁易怒,气涌上头就不管不顾,御医已经多次劝诫,让她少生闲气,然而李蕴怎么会放过给她找不痛快的机会呢?
李蕴不管她,让她自己“哀嚎”,在一溜儿宫妃里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姜月的身影,倒是在皇后下边一位看着个肌肤胜雪、花容玉貌的女子,她眉眼间皆凝着一层冰霜似的,愁眉不展,冷淡疏离。
这个应该就是贵妃江映雪了。
至于老熟人孙溶儿,她坐在江映雪下首,两弯细眉,衬着那柔弱不能自抑的脸蛋儿,好像下一刻就要以泪洗面,对你倾诉衷肠了。
李蕴打了个寒噤。
皇后一如既往,国色天香,大气雍容,只是她坐在那里,似乎还不如贵妃有存在感。
难道是因为她没站起来的原因?
李蕴又想到秦大娘说的一句人生箴言:大房任劳任怨,小妾吃香喝辣。
她就站在大殿中央,大有一副薛仪不把座位还给她,她就不入座的架势。
薛仪想到这两天李蕴在东极殿装模作样,假意考核,其实在拉拢人心,宫外已经有人在夸她勤政爱民了,若再让她继续下去,薛仪数年心血,必将毁于一旦。
“皇帝,大雍以孝立国,若连皇帝都不能孝顺父母,谈何立信?不过是一个座位——”
李蕴打断她:“大雍并非以孝立国,大雍的今天,是百姓们各行其是,官员们各司其职,共同造就的。朕身为帝王,所作所为都将被人议论,让人效仿,若有人藐视君威,不论这人是谁,就算是母后你,朕也不会轻饶。”
“你——”薛仪差点被她气得升天。
李蕴这两天才想清楚,薛仪不过是只纸老虎,薛家不听她的,章衡对她的忠诚不过尔尔,剩下的呢?没有了。
是的,就像有人特意清除过一样,朝中薛仪派系的大臣愈来愈少,剩下的都是中立摇摆者,薛仪要指挥他们做事,还得付出代价,并不像外界看来威势磅礴,不可逼视。
前朝的变化早就影响到后宫了,要不然,薛仪这两年也不会蛰伏宫中,而是逼宫夺位了。
她气归气,李蕴还是要把自己的位置拿回来,派了人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下来,坐在了右边。
李蕴坐在中间,感觉良好,又看了一眼各宫嫔妃,觉得甚是糟心。
“太子呢?”
“太子称恙,未能赴宴。”
前几天还活蹦乱跳呢,她才不信这才三天不见,他就生病了,便直接下了口谕:“传朕口谕,让他和姜娴妃一起过来,除夕夜一家人不在一起过,多不像话。”
一家人。
薛夙自嘲似的笑了笑,以酒杯掩饰了苦涩。
不多时,盛装打扮的姜月就和李漼一前一后进来了,只不过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宫人,各个手里都捧着带盖的盘子。
李蕴饶有兴趣地问:“阿月,这是什么?”
萧凤皇一听见她叫“阿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但自己的心血不能白流,只能硬着头皮把一个盘子掀开。
红红的一大块肉,配了青菜,远远的似乎还能闻见血腥气。
“呕——”李蕴忽然恶心作呕,抚着胸口要吐。
第25章
薛夙紧张地站起来, 狠狠瞪了萧凤皇一眼,李漼从萧凤皇身边跑过来,一下一下帮她拍背。
萧凤皇黑着脸, 觉得委屈:“陛下, 妾身给大家做了一道菜, 是用生牛肉煎至三分熟, 味道鲜美,健康营养, 不过就是卖相不大好,陛下先试试吧?”
李蕴连忙摆手,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是觉得腹中不适,什么东西顶着喉咙, 恶心干呕,又什么都呕不出来, 看见这血淋淋的生牛肉,腹中更是翻江倒海,一下子呕了出来。
这下殿内更是哗然。
有些年纪大的宫人觉得陛下的动作莫名熟悉,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或许是陛下长得太秀巧, 低头干呕的姿势有点像怀孕的妇人。
生**洁的江映雪拿出帕子,捂住了鼻子。
“陛下,妾身真不是有意的——”
薛夙高声呵斥:“闭嘴!”又转身派人去请御医来。
萧凤皇扭着手中的帕子,满心的怨念、愤懑。
李蕴吐完, 觉得好多了, 欣慰地看着李漼,开心道:“父皇没什么事, 你先去坐下。阿月,你也坐——”
这时,沉默已久的孙溶儿突然出了声:“溶儿听说,有些没做熟的牛肉里头,是有虫子的,人吃了不过几天就没了,姜良人这是——”
她意有所指,李蕴又不是听不出来,而且李蕴已经当着所有人称姜月为“娴妃”了,她还不识时务,硬要以“良人”相称。
李蕴叹了口气,道:“阿月没什么坏心,只不过想给大家多加一道菜,你们不喜欢,不吃就是了,剩下的盘子里都是什么?”
宫人们把盖子掀开,里头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都是奇形怪状,看不出用料,叫人害怕。
萧凤皇的脸略红了红,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平生连厨房的门都没进过,其实捣腾出这么些新奇的菜肴,已经超越她的极限了。
像蛋糕、蛋挞、沙琪玛这样的小点心,她只能凭着有限的认知慢慢摸索,这么些天,她都在弄这些东西。
俗话不是说嘛: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
她不想抓李蕴的心,但跟宫里人搞好关系还是没错的,她又没有金银财宝可以直接送,只能从细节入手,虽然没什么成果,但很明显的是——李漼对她的奇怪菜肴很有兴趣,连着几天都往玉芙宫跑,跟她一起做菜,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不少。
这不,李漼为她辩解:“柔妃娘娘不想吃就不要吃了,母妃她只是好心,想让大家尝尝鲜。”
李蕴继续打圆场:“对啊对啊,大家都先坐下,除夕宫宴开始吧。”
歌舞再起,又是一派和乐融融,李蕴正看得高兴,殿外通传,顾太医来了。
薛仪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大好的除夕团圆夜,却叫人看病,晦气!”
李蕴是半点憋屈都不想从薛仪那受的,立刻就反唇相讥:“太后方才还说‘心慌’呢,人老了什么病都有,可得上心了,要不要让顾太医顺便瞧瞧?”
顾太医捏着她的脉,奇怪地瞟了她一眼,然后下意识看向薛夙。
薛夙道:“陛下,你身体不好,且静心凝神,让顾太医把脉吧。”
李蕴嘟囔两声,闭嘴不言了。
顾太医思来想去,实在觉得蹊跷,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敢直说,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肠胃不调,臣开两服药,喝了就好了。”
李蕴笑道:“朕身体可好呢,能吃能喝,对了,辛夷,昨日你做的酸米冰酪好吃,这些菜太油腻,我想吃些酸甜解口的。”
顾太医连忙道:“陛下,酸米冰酪性属寒凉,暂且不能吃。不光是冰酪,所有寒性、发性的东西,都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