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憨憨一笑:“没事的,我有数。”
老者闻言气冲冲道:“还敢说有数?不过才三个月的时间,那么长的画卷你竟然完成到了这个程度!当我老了,看不出来这得多耗时耗力吗?”
“可是离封禅大典只剩三个月了......”
老者声调又拔了高,气笑道:“凭我如今在朝廷的地位还需你一个毛头小孩来巩固?”
少年却用四两拔千斤的语调淡淡地说道:“您是不需要,可我必须得回报您。”
老者闻言一愣。
“我知道陛下对这次封禅大典的重视程度,我相信送出此画的最好机会就是三个月后。我是您举荐给陛下的,这份知遇之恩您可以不介怀,我却不能不报......”少年的眉目间俱是光芒,“所以哪怕陛下给了我一年的期限完成此画,我也一定要半年内完成。”
老者听了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地摇摇头:“哎!你这孩子......不知说你什么好。行了,心意我领了。但我还是那句话,好好保重身体比其他事都重要。要量力而行,不然若你身体垮了,一切都是白搭。”
少年温温一笑,连称好。
待长者拉开院门,发现门外站着一男一女,微微一愣,接而和蔼地笑着说:“是希孟的朋友吧?你们多劝劝他,叮嘱他多多注意休息。”
蔺远近立即回好,秦书却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长者看,忘了回应。
长者虽觉这女子煞是奇怪,但也未多作他想,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秦书却还在院门口望着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久久未能回神。
“刚刚那个人,是蔡京?”
她听到了什么?
蔡京居然在劝王希孟不要拼命赶画。
宋徽宗居然给了王希孟一年的期限作画。
半年时间赶制完12米的长卷画,竟然是王希孟自己的主意。
是王希孟渴求相报知遇之恩,不是被谁利用、受谁钳制。
长久已来根深蒂固的认知,瞬间被推翻、被颠覆,是怎样一种感受?
如同海啸过境,如同浪卷千里。一切都不复原来的模样。
返程的牛车上,秦书依旧不发一语。蔺远近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这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不过是见了一面蔡京,怎么像失了魂一样?”
秦书闻声,双眸似望着他,又似没望他,喃喃低语道:“其实我醒来的第一天,奇怪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奇怪为什么听你所述中,聚雪堂分明是个医术极佳、名声极好的招牌,却不在城内设立医堂。其实后来不足半月我便找到了答案。”
她看到城里不仅设有给穷人治病的安济坊,还有提供社会救助的居养院,就连没钱安葬的尸骨都有漏泽园来妥当安置。救济制度的推行力度和完善程度可谓是令人咋舌。谁会想到,远在宋朝就有了现代的医保和社保概念?而这一切制度的建立者和实施者,居然都是蔡京。
“满城都是方便又实惠的官家医馆,聚雪堂当然不用设立在城里了。”
她又想起位于北宋三次兴学成效之首的“崇宁兴学”,令增税显著的“变钞法”,以及“北宋四大书法家”的名单......
秦书以手掩面,双目微闭。早该知道的,再如何大奸大恶的人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中国史学传统一向重道德评价,只要有一处污点,史学就不会有何好的评价。蔡京或许的的确确为人不足道,做过的恶事也绝无洗白的可能,但真的能直接将其一棍子打死,笃定他举荐王希孟只为升官发财吗?难道里面没有丝毫的惜才和个人感情吗?
历史的尘埃终究覆盖太多太多。
都道是蔡京的利欲熏心逼死了王希孟,未曾有人料到是乌鸦也会反哺。
蔺远近听着她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絮语,却也大约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蔺远近淡淡说道:“这便是为什么我此前一直同你强调,任何信息都有它的局限性和迷惑性,需要妥善合理运用。不然反被牵着鼻子走,信息工具存在的意义反而变了味。”
秦书怔怔道:“是啊,变了味......”让人存有偏见,一味执念。
自从撞见蔡京过后,秦书变得越发的话少。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偶尔向林倩兮讨教讨教厨艺,剩余时间里看看医书练练字。连丫鬟都觉察出,秦书情绪一日低过一日,似乎常常心不在焉,思绪出神。
等蔺远近问她已经多久没去看王希孟了,秦书才恍惚想起已经又有数月没去那里了。
蔺远近担忧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还是因为蔡京的事?”
毕竟对于性格要强的人而言,长久以来的价值观和处世方式受到了冲击,或许打击确实挺大,一时难以释怀可以理解,但这分明已经过去了数月有余,蔺远近不免感到忧心。
秦书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似有所指道:“当一个人实在太美好时,只会衬托出他人的世俗和粗鄙,让人自惭形秽。”
她其实是有些害怕去面对王希孟,明知他为作此画将耗尽生命,那她前些日子的那些关心和劝阻,到底算什么呢?她甚至觉得自己有够虚伪。
不想回现代吗?她说不出违背心意的话,说不出“不想”二字。
真的能真心实意劝阻王希孟画此画吗?她藏有私心,虽真的不愿看着他的生命消耗殆尽,可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
蔺远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你这人,要么妄自尊大,要么妄自菲薄。不过还是妄自尊大的时候可爱,好歹让人不会担忧。”
秦书勉强拉扯了下嘴角:“你若得空就帮我去看看他罢。叮嘱他......好好吃饭休息。”
蔺远近摇头道:“你先答应我恢复以前的样子,我再答应你。”
“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他略略沉吟:“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自私自利?总之行事作风唯我独尊吧。”
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秦书冷冷地望着他。
他笑道:“但是也因此好像不大会像现在这样伤春悲秋。”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虽然现在的你有些爱多愁善感,不过好像变得更加柔软了,现在至少心里装得下旁人,会听取他人意见,也会关心他人感受,没以前那么死板无趣。”
虽是表扬之语,细细琢磨却又品出别种意味,她不见喜色道:“原来我之前在你心目中这么不堪啊,难为蔺楼主宽容大度,包容至今了。”
他狐狸眼睛顿弯:“咱俩啥关系,好说好说。大恩不言谢。”
第30章
历时半年, 耗费宝石无数,穷尽王希孟所有心血精力的《千里江山图》终于完成!
王希孟完成最后一笔后,长长松了口气。五个层次关系, 层层渲染和接染, 相当于画了五遍如此长的画卷。日夜无歇的日子终于画上句号了......
他擦了擦手,陡然感到鼻腔一阵热流,连忙仰头,取了手巾塞住片刻。脑海里却是兴奋不已地想象着旁人欣赏这幅画作的时候该是何种表情。
待鼻腔异感退却, 放下手巾, 片刻都不敢耽误地去请蔡京来品鉴。
当蔡京走进屋子,看到成品的那一刻, 七分惊叹,三分讶异,他立刻便知这幅画必将流芳百世, 与日月同辉, 受世代景仰。
咫尺千里,青绿厚敷重彩;墨赤绿青黄,全卷五色备焉。远看层峦入霄似仙境, 近瞧屋舍渔船烟火气。
好一个青山绿水与天娉婷,千里江山无限风光!
蔡京久久未能出言,斟酌半天却说不出任何夸赞语来形容它,语言的力量在此刻显得那样苍白且无力。
王希孟见他半晌不语, 小心翼翼地出声道:“蔡大人?”
蔡京这次稍稍回神, 苍老浑浊的眼睛望向他,眼里的激动仍是未歇。
王希孟见他回神, 郑重一拜道:“这画还得送往宫里的裱画匠处装裱,届时装裱好后, 还请您将此画呈给陛下。”
蔡京诧异道:“为何你不亲自上呈?”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赏赐机会,宋徽宗见了此画必定喜爱非常,也必然会大大佳赏。
王希孟回道:“我这副未加修容的模样,恐污陛下眼。再者我也确实想好好休息了,只能劳烦蔡大人到时跑一趟。”
蔡京何以听不出这不过是他胡诌的推脱说辞,心下明了这孩子还是一腔执念想要报恩,让他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推辞半天,最终还是盛情难却。
王希孟犹豫半晌,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或许得请您帮忙......”
政和三年,又是一年元宵佳节。
想来去年元宵节时,月上梢头,五人还一同出门赏灯游玩。一齐观赏舞队萧鼓振振,连亘十里;一齐穿梭只在灯海烟花里,偶尔拈诗猜谜。谈笑晏晏,不知愁滋味。
时过境迁,月与灯依旧,只是往日欢声笑语不在,独剩孤影一抹混入人群,更添惨凝。
路炳章顺着人流走,行无目的。偶尔驻足买买小摊吃食,偶尔观看他人猜灯谜。只是几乎所有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唯他孤身一人,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