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一糖人小摊,糖浆味儿浓郁非常。卖糖人的少年郎见路炳章缓了步伐,盯着他热板面上的糖人瞧,赶紧揽客道:“刚画好的,您来一个?”说着举起了热板上的鲤鱼跃龙门。
路炳章见了,眸色一暖,回想起幼年往事。那年他与王希孟不过六、七岁,平时同他们两一起玩耍的胖虎,他家爷爷有一小摊专卖糖人。小孩心性,天生嘴馋,却又身无分文。馋了就在旁呆呆地看着,仿佛便能望梅止渴一样。
胖虎爷爷也是一慈蔼老人,见他们不买只望也不恼,还笑呵呵地同他们玩笑,说等他们长大了也去学画画,到时也开个糖人铺,想吃多少有多少。
结果刚满七岁的王希孟眨巴着眼睛说道:“不用等我长大,我现在就会画。”
老人觉小孩吹牛好玩,便逗他道:“你会画?好好好,你现在画一个,画得好我就送你俩一人一个。”
“不要钱?”
“不要钱!”老人爽快道。
“画什么都可以吗?”
“都可以。只要我觉得不差。”
王希孟鼓着腮帮子,学着大人模样郑重点头。
路炳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没抱多大的期望,毕竟王希孟从来没接触过画画,更被说是在热板子上,用糖浆画图案。
谁知王希孟不忙不乱,片刻后竟就真的画出了个栩栩如生的“鲤鱼跃龙门”!煞是生动形象,与老人所画差不了多少。
老人又惊又奇,问他是不是学过画画,王希孟摇摇头。老人连忙又追问那他怎么会画“鲤鱼跃龙门”的?
王希孟直言道:“我都在这儿看你画一上午了,自然就学会了啊。”眼巴巴瞧着那插着的糖人,吞吐道:“我......我们现在可以吃糖人了吗?”
老人大笑,称他日后必成大器,就像这鲤鱼必会跃龙门。
路炳章思绪回笼,微微一笑,置了铜板道:“来两个‘鲤鱼跃龙门’。”
“好嘞!”少年郎连忙递上。
路炳章两手接过,一手举着一个,也未觉着一个大男人这样举着糖人形象丢人。咬了一口,满口糖腻在嘴里荡开,连着回忆,千丝万缕的甜。
日暮隐入黑夜,星子见月。
终于赶至王希孟的住所,却见院门大开,但又未听得丝毫谈话说笑之声,静谧得奇怪。
路炳章步入厅堂,仍是未见人影,心中满是疑窦,又往卧房处走去,这才隐隐约约听到了点人声。本是带着笑意,凑近前去却是脚步一滞。
“......你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
“也不算早吧,只是隐约猜到。”辨出这声音属于何人拥有时,他心中一惊。
手中一松,一声清脆,右手的糖人碎成星星片片。
屋内人听到声响,往门处望去,看到了一脸不可置信、呆愣住的路炳章。
半晌过后,路炳章看向站在床侧的秦书,一字一句缓慢问道:“你不是说......雌黄无毒,孔雀石绿还是药材么?”
一反往常的暴躁,如此平静却更是令人心惊。秦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林倩兮替秦书说道:“微量的雌黄并不会使人中毒,雌黄中毒是个慢性的过程,并不是会立刻有反应。而且,”她低下头不忍叙说道:“而且他是不仅常年接触,还不慎舔食了。”
王希孟看着路炳章凄凄一笑,“早知道我几年前就乖乖听你话,改掉咬笔尾的坏习惯。”
路炳章心中一梗,接着问道:“那,他中毒多深了?”
林倩兮摇摇头,“我不能确定。我的医术算不得精通,只能略略识毒辨毒。但据他说已经接触雌黄六年有余,只怕是......只怕......”
只怕是回天乏术。
路炳章想起一事,不解道:“去年季风絮明明替他详细诊过,为何当时并未发现有中毒迹象?”
林倩兮回道:“或许当时中毒尚浅,所以毒症未显。又或许是近半年频繁接触,毒性累积到了一定的量,所以我一眼就瞧了出来。不过还是等明日兄长来了,看看他如何说吧。”
路炳章迈开步子,一步步由门口走向床前,望着王希孟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猜到自己中毒了?”
“上次同你争执,听到秦书说‘除非长期接触,常年吞服’,再联想起越来越怪的身体状况,大概有所察觉。”
路炳章双目泛红,怒吼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声音又压降了下去,“若你早些说出来,至少,至少说不定还有办法医治......”
“可我得画画。”平平淡淡的五个字,就像说要去吃饭、得去睡觉一样合乎常理,稀松平常。
“画画,画画!命都没快没了还画什么画!”
王希孟垂下了眸,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所有情绪,“就是因为命快没了,才要好好画。不然来这世间平白走一遭,生未带来、死未留下任何痕迹。”
嗬!“来这世间平白走一遭,生未带来、死未留下任何痕迹”,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那年二八年华,他一手创办密林阁,广结志士能人只为匡扶正义。也是在那年,执行劫不义之财的一个任务中,不慎中箭,差点命丧黄泉。又不敢惊动府里人,只能偷偷敲窗来找王希孟,满身是血的模样把王希孟硬生生吓得够呛。
“你这是加入什么恐怖组织了?”王希孟一边帮他清理伤口,一边蹙眉问道。
“反正做的是侠义之事就对了。”
“为了侠义,命都不要了?”
路炳章一哼:“若来这世间平白走一遭,生未带来、死未留下任何痕迹,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忆起往事,路炳章忽就没了脾气。望了他半晌,不知说他什么好。
王希孟这才注意到他左手紧紧捏着个糖人。
是“鲤鱼跃龙门”。他眸色一亮,“这个是带给我的吗?”
路炳章闻言,低头看了看手里预备留给他的糖人。动作缓慢地递到了他的手上。
王希孟接过糖人,往嘴里送去,咬了一小块,“啪嗒”一声清脆,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甜腻到发慌。
待口中糖化,王希孟略带苦笑说:“小时候心思多么单纯呀,画画只为了讨一个免费的糖人,”顿了一顿,“可大了就不一样了,画画的目的复杂了许多。”
他望着路炳章,认真说道:“我这般拼命地去赶制这张画,一为实现心中理想抱负,不留遗憾。二为名垂青史,让世人瞧到这幅画,都能知道世上曾有王希孟这样的一个画家。三为......三为报恩。”
“为报蔡京的恩?”
王希孟叹了口气:“我知你对他意见颇大,可谁人都抹不去他对我的恩。十五致学,我却得以他的斡旋,十二便能破格入画学。画学里看重出身,将生徒分出士流和杂流两类,他为了使我得到最好的教学,又煞费苦心将我塞到了士流之中。更不论这次的提携之恩,让我在有生之年,竟有机会得官家指点。”
说起往事,王希孟眼圈泛红:“你总说他别有用心,或许的确是有吧。可他与我来言,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大恩大德。都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哪怕为他的面子,我理应也该奋力一搏。告诉世人,他的眼光未错。”
王希孟目含泪光,温而一笑:“所以答应我,哪怕我真的,真的......”竟是说不出那两个字,低下了头,“也不要迁怒于他。”
路炳章拳头紧握。
第32章
听晓王希孟中毒, 四人皆是不得睡意,一夜难眠。在屋子里或坐或立,待到天色/欲晓。
只有秦书相较他人, 早已知晓必定结局, 情绪缓和得也就更快一点。她望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空,漫绪间想起不日前写下“长乐永康”的天灯,心中叹惋,果然还是未能起到作用啊......
次日天色未亮, 接到消息的季风絮披露而来。看诊只消片刻, 便朝众人摇摇头。
王希孟见此倒是神色自若,仿佛心里早就料到了般。但季风絮还是和众人离屋, 掩了房门,才对他们说道:
“毒已深入五脏六腑,现在只看还能拖得多过几日了。”
路炳章心中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 神情颓然之际, 忽而想起了什么,紧紧抓住秦书的肩膀,“你, 你曾说过你堂中的郎中断言他活不过五年,那个郎中呢?他在哪儿?他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哪来什么郎中,哪来什么断定五年,不过都是她知道历史结局, 当时为了阻止他劫财而胡诌的说辞。
路炳章手中力气之大, 疼得秦书微一皱眉,触及他血丝密布的眼睛, 却由他抓着生疼,未出言让他松手, 但也一语不发。
见她只是眸光如水地望着他,不发一语,他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在为去年我朝你说的那些浑话生气?都是我不对,我道歉,我赔罪。但求你念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救救他。”语气哽咽道:“救救他......他才刚满十八岁啊。”
是啊,刚满十八。艺术生命不过刚刚开始的年纪,最是朝气蓬勃的年华,充满着无限可能。十八本该是人生的逗号,问好,省略号,可是却在如今,一切都将变为冰冷的句号,走向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