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路炳章如此神态,料想不给他一个说法搪塞过去,想他势必不会罢休。秦书只好继续为了圆前一个说辞,继续找一个说辞。
她艰涩开口道:“没用的,那个郎中六年前便断定无法医治,不然我为何拖到如今还不帮他治疗?”
肩上的气力渐松,他放下了抓住她肩膀的手,目光怔忡地看着地平线处缓缓上升的红轮。
日子终将要继续下去。
政和三年,春,闰四月一日。宋徽宗亲赏《千里江山图》于蔡京,蔡京虽是喜难自禁,心中却也百感交集,想起如今尚在病榻上的那个少年,挥笔题跋有言:
“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从此,世人都将记得,有一年龄未满十八的少年,名曰希孟,风华正茂之际,不出半年绘就举世无双的青绿山水画,浓墨重彩地为中国山水画再添一笔。
赐画消息传来的时候,秦书举握棋子的手微是一滞,与她对棋的蔺远近只专心研究棋局,不曾发现对面的人神色异样。
秦书目光不自觉微侧,看向了王希孟那边。看来......她不久便能得以返回现世了。
路炳章正剥了橘子递到躺着的王希孟嘴边:“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心愿全了?”
王希孟张嘴接过,口里咀嚼了两下,被酸得五官一揪,缓了片刻才茫然道:“什么?”
路炳章见他表情,不再投喂,自行吃了起来:“恩也报了,理想抱负也实现了,现下有了蔡京的题跋,世人也都将知道‘希孟’之名。”
唯独可惜,因为王希孟的身体,宋徽宗无法授予他职位。蔡京也只能用“上嘉之”来表示宋徽宗的赞赏。王希孟直至最后也无法实现多年前“入翰林图画院”的愿望。
王希孟如同往常憨憨一笑,见他还在吃那酸橘,不由得劝说:“莫再吃那橘了,酸得涩口,季节已过不如吃吃其他蔬果。”
“季节虽是已过,有些东西却总教人留恋不舍。”
朝阳依旧会在某个时辰斜照深院,幽花抖落怯露,燕子也会飞飞还还,杜宇声眠醉春晓。春风依旧会解禁杨花,教它乱扑行人面。
只是曾经与之共睹春意芳菲的人却已不再。
十里春风依旧柔情,人间黄花却已满篱。杜鹃花开得正茂,山上却又添新坟。
王希孟终究是去了,走时未受罪,也算安详而眠。众人陪伴他数月有余,既知结局倒也提前熬过了难以接受的过程,现下皆只剩怅然。
人总有悲欢离合。
因为想陪王希孟走过最后的日子,林倩兮迟迟未返回浣溪山,现下某帮主等得不耐,已是亲自上门接人。
秦书装了些小礼物,打算送予林倩兮,穿过回廊,却听得一旁密竹下隐约可闻对话声。
“还记得我刚知道帮主与那殷橘儿定亲时,满心都是替你愤懑不平,还.....还违背帮主的意思,将此事告知与你。险些坏了帮主的大事。”
此事过去已久,林倩兮当初既决定原谅林屹,便在事后也就罢不提,不曾详细问起。现下听师兄这么说,她不免好奇道:“什么意思?”
“我也是事后听小雪师姐说起才得知,原来帮主不曾打算瞒你,只是恐你生气,让我们送你去往莫雪山,是因为......”他笑了笑,“是因为他已在那里准备好了一个喜堂。”
林倩兮睁大了双眼。
“大概是想在莫雪山对你坦诚,再与你共结连理以表真心。但是怕人多口杂,让那殷沉察觉,这才秘密亲自一点点地筹备,因此连我们这些心腹都不曾知晓。只有小雪师姐替你准备女儿家出嫁要用的东西,才知晓此事。”
林倩兮被这个消息惊得半晌未得语。
“结果千算万算没想到我倾心于你,让你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知道了他要订亲的事。”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好你信任帮主,这才让我没酿成大祸。”
林倩兮微微一笑,“谢谢师兄将这些同我说,那个闷葫芦做的总比说的多。我险些和大家一样误以为他接我回浣溪山,只是为了使殷沉不起疑。”
从未料想过,是真的如此害怕失去她。
她真的未曾信错他。
秦书站在廊下,清风吹拂衣襟,她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长发,一阵感怀溢满心。如同一颗石子踏碎满池春水,掀波起澜。又似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得以从此浴日晒月。
想起蔺远近此前说她变了。是啊......或许经历了这么多,她真的有所改变。
离绪总是愁人,又是分别的日子。
林倩兮不舍道:“你们一定要再来浣溪山找我玩啊。”
蔺远近笑道:“那就看你们效率了。若是被下了帖子要吃喜酒,大家就算再忙,也得放下手中事,去浣溪山走一遭。今年完婚可见一次,三年抱俩的话,三年年年相见不成问题。”
林倩兮被他说得红了脸就要往车厢上钻,却陡然被一股力量紧紧抱住。
“?”
秦书抱她?秦书居然主动抱她!清冷似神仙的人居然会有感情外露的的一天?
林倩兮似被一道雷劈住了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得她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珍重,再见了。祝你幸福。”
语气甚是低落和不舍,一点都不像往日面对何事都淡若如水的秦书。林倩兮满心奇怪,明明只是小别,为何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仿佛会不复再见的感觉?
她懵懵地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飞眼看了眼林屹,见他正在与蔺远近攀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们这边。于是覆于秦书耳边,小声耳语安慰她道:“大不了我尽快同他成亲,三年抱俩,这样我们便能常常见了。”
本带有离愁别绪的秦书听了此言,也是一时未能绷住笑,失笑道:“你这丫头,没羞没臊的。”
道了再久终须一别。
林倩兮放下车窗帘,心里还在琢磨秦书刚刚反常的动作和言语,尚未想出个头绪,就瞥见对面的人嘴角眉梢俱含笑意地望着自己。
林屹甚少露笑,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不缓不急地说道:“刚刚我听到你对秦书说的话了。”
糟糕!完蛋,这下子没脸见人了!
“尽快成亲?”
她的头埋下去一分。
“三年抱俩?”
又埋下去一分,她决定拿脑袋顶对着他。
他低低笑道:“怎么?有胆子说没胆子面对?”
她双手掩面,却依旧掩不去满脸红霞,难为情道:“你再笑我就下车了!”
林屹笑着把已经羞得不行的她揽入怀里,“难为情什么?这也是我的愿望。”
金玉良缘,儿孙满堂。
望着渐行渐远的牛车,蔺远近笑道:“想当初我们人人都劝阻她,证据和道理给她摆了一堆,她还是相信心中的感觉。没想到她还真的信对了。”
秦书感叹道:“能全身心信任一个人,也是件挺幸福的事。”
蔺远近眉毛一挑,“难得你有所觉悟。”
她望着天上千年不变的太阳,她的另一觉悟是故事既然至此,该是时候落上句号了。
光芒刺眼,竟是晃得人眼觉出泪意,秦书对他说道:“对了......你想一起去蔡京那里看看王希孟的画吗?”
第33章
秦书回到现代已经一周有余, 但情绪和反应都不大正常——至少在他看来不算正常。
不大正常的理由是过于正常。她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从容淡定地过着按部就班的科研生活。这着实和他预想中的情况有些偏差。
这周第四次在走廊处遇见。她迎面走来,看到他略略点头, 便算打了招呼, 然后擦肩而过。和对待其他同事并无二别。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他不禁怀疑,难道她不知道那一切是他的手笔吗?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一周前,秦书在实验室转醒睁眼。实验室里其他人看见她醒来,纷纷凑上前去, 七嘴八舌地询问她感受。
“秦书, 虚拟博物馆的感觉怎么样?”
“你觉得还有没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秦书,所有的资料真的一秒就输入脑海里了吗?”
他们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纷纷兴奋又好奇“数字虚拟博物馆”的实验效果。
可秦书坐在那里恍若未闻,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落在了他身上。
他接收到她的目光, 心中窃喜, 她果然猜到是他了。
他甚至心中已经排演好了——秦书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他,眼神带着几分冷冽,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秦书下一秒就收回了视线, 神色如常地和其他人说话。他略感讶异,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解释:也许现在科研室的人太多,不方便提及。
谁知一天又一天过去,接下来的几天依旧一切如常, 直至今天她仍没来找过他, 或者跑来质问他。
他有些坐不住了。
中午在食堂打完饭后,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 立刻在角落处找到了秦书的身影。果然又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