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世,她却能在心底轻轻说:很大,也很危险。
那棚区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难民,那宴上厮打的端王妃寿王妃,那凤仪宫,哭容难掩的娴妃,还有端王,寿王,甚至于梁瑾,他们没有一个人,不涉及在这危险之中,如履薄冰。
而眼前的熙王,虽先天体弱,心智不足,但正所谓福祸相依,因为这个,他从出生就没了继承大统的指望,但同时,他也可以一直平平安安,当个王爷,只要太后在一日,就会护他一日,如果一辈子不出这五台山,不去京城,这些事就永远不会落在他身上。
熙王把绢子往脸上一盖,攥着一角不肯放松,“太娘娘待我好,我都知道,她还想为我找王妃,但哪个女孩儿愿意陪我一辈子待在这里呀,我是真想去京城看一看。”
岩缝空出苔青灰,云阳斜斜打了照面,南风起,吹动新翠,蒋含娇看着那绢子下纯净的人面,心想他最好不要去京城,最好永远这么清澄。
抱着佛经回屋,江梅正对窗看一封信,一行行读下去,一会儿拢紧眉头,一会儿又舒散下来,见自家姑娘回来,这才撇开信去接怀中经卷。
“姑娘今儿个回来晚了,方才信官来递信,奴婢便帮你接了。”
五台山地处偏远,虽是由皇家看管的寺院,但常年无人前往,里面的人想要传信出去,只有安排一个专门的信官,在五台山和京城之间来回,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十天的功夫,一眨眼她们已经来了快半个月了,信官也到了递信的时候。
蒋含娇没说半道上碰见熙王的事,喝了口水后去捡桌上信看,“也不知秦远都说些什么了。”
她临走前,曾委托秦远多多留心京城的事,但凡有什么大事,便劳烦他往五台山递个信儿。
信封中,共有两三张薄纸,虽不多,但每张皆是密密麻麻不留空白,蒋含娇一目十行,边看边捏紧了手中的瓷盏,看完后长吁一口气,掌压信纸。
“亲生骨肉,竟也能下得了这般狠心。”
原来她们离开京城没多久,寿王就被御史台弹劾了买卖官爵,私收贿银一事,而寿王妃的母家又被人参了一折,言其父兄强占民女,逼良为娼。
明面上是御史台刚正不阿,肃清官风,实则背后是谁指使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这事沸沸扬扬一连闹了好几日,直到最近,皇帝才颁了旨意,将寿王贬为庶民,一家子全部赶出京城,去岭南一带。
岭南多瘴,何其遥远,蒋含娇的父亲正是因在岭南做官,害了疟疾,这才没了性命,寿王成了庶人,拖家带口要往岭南去,恐怕即便人能走到岭南,也不知能活几日性命。
反观端王,之前也被寿王参上,说其结党营私,克扣赈银,证据明明白白摆在了御案上,却因为端王侧妃一朝有孕,彻底沦为一堆废言。
蒋含娇想,其实皇帝未必不清楚端王私底下做的那些勾当,但他却愿意容忍,因他打心底里就已经将端王视为了后继者,这些事情对他而言,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罢了。
而寿王呢,是端王不愿意给他活路么?怕是他那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子不愿意给他一条活路,他虽然和端王一样,同是皇子,但也完全不一样。
你可见过鹳鸟?它们一次会产两枚蛋,但却只能抚育其中一只,一番取舍后,剩下的那个,注定就是要被舍弃的。
从寿王鼓起勇气参奏端王那一日开始,二人就注定只能留一个,而皇帝,不过是在为端王扫清障碍铺路。
寿王一走,皇帝下一步,应该就是要册端王为太子,给他名正言顺的地位了。
她想到梁瑾,若端王为太子,对梁瑾而言,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第63章
不过很快,蒋含娇就得到了答案,晚霞时分,有一驿使求见,怀中揣着的一包东西给她,言及是京城来人给的。
沉甸甸一包袱,驿使退下后,蒋含娇打开,竟是一匣子的金银珠宝,金子分量足极,一颗颗明珠硕大,都是外头求不来的好东西。
江梅看到这一桌晃眼,倒吸了一口凉气,略微估算,也知价值不菲,“好姑娘,是谁给你送这么多钱财珠宝?”
蒋含娇从几个大金锭下摸到一个厚鼓鼓的信封,打开一看,是一叠田契房契,最上面一纸墨书,打开后唯有寥寥几句。
是梁瑾派人送来的。
信上说他担忧她远在五台山,吃不饱穿不暖,委屈了自己,特来赠些金银给她,到底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便身居深山中,也能过得舒心些。
江梅乐开了花,“郡王爷好细的心,姑娘自金陵出来,带的银两看病抓药用的所剩无几了,又冷不丁被指派来到这五台山,正是愁没钱用的时候。”
说着,她就要清点金银,整理登册。
“慢着。”蒋含娇抬手制止了她,讲那些契书一一看过,反扣在案上,长吁道:“梁瑾这厮,恐怕这回凶多吉少了。”
江梅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啊?郡王爷出什么事了。”
蒋含娇扬了扬手中契书,又指着满桌金银,道:“他送钱不假,但却把王府上所有地契田契都一并拿过来了,若非是遇上什么大事,谁又会把家底尽数托付于旁人呢,恐怕他是打定主意,抱着九死一生的念头。”
江梅惊道:“姑娘怎知这是王府所有契书?这些不应该是在太妃手上吗?”
蒋含娇幽幽看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疑惑,实际上梁瑾混账是混账了些,但一直懂要把钱抓在自己手里,上一世他嫁过去以后,虽然梁瑾原先并不待见她,但也给足了体面,该有的该说的一个也没落下,中馈之权握在蒋含娇手里,承安王府到底有多少家底,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手里数十张契书分量虽不重,但此刻握在手中,心头犹如被压了一块巨石,她迫切的想知道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细算这东西交予她手中,和秦远递来的书信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当是差不了两日,那就是在寿王被赶出京城的时候。
果然,寿王一倒,梁瑾必然也是不能幸免,或者说,下一个就会沦到他。
但蒋含娇不太明白,这一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梁瑾慢慢自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变成了能影响朝堂制衡的人物呢?
容不得她多想,外头又响起了叩门声,推门是陈嬷嬷立在门前,面上是和煦的笑。
“蒋姑娘,太后娘娘叫你过去一同用晚膳。”
蒋含娇忙让江梅把桌上东西和契书都收拾起来,对镜整理了一下仪容便跟着去了。
一路上她心存疑惑,好端端的,太后怎么会想起叫她陪膳?但碍着身份,她不好问出口,倒是陈嬷嬷看出了她面色忡忡,寻了话头与她说。
“听说蒋姑娘是金陵人,家中双亲可还健在?”
蒋含娇如实答道:“父亲早些年去岭南任职时,不慎染上疟疾病故,娘亲身子不好,没两年也去了。”
陈嬷嬷眼中染上几丝怜悯,“倒是个可怜人儿,没了双亲,虽说有家中长辈操持照顾着,可到底不如亲爹亲娘,蒋姑娘长这么大,也是受苦了。”
蒋含娇只笑了笑,没说话。
陈嬷嬷又道:“瞧着姑娘也及笄了,随着皇后娘娘过来,可曾订了人家?”
提及亲事,蒋含娇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但一时也说不上来,斟酌了两下道:“外祖母曾有意过人家,只是没那个缘分罢了。”
她说的是刘家,也只拣了大致囫囵个说了一下,陈嬷嬷笑意愈深,点了点头,带人到了长宁殿。
一只脚还没踏进门槛,太后朗然的笑声就从内传来,“柒儿这鱼做的甚好,鲜美极了,也不知往后是哪家姑娘有这个福气,能嫁给我们柒儿。”
蒋含娇脚下一顿,还是陈嬷嬷在身后提醒着,她才踏了进来。
太后听见动静,停箸笑道:“蒋姑娘来了,一起坐下用膳吧,快尝尝这道鱼。”
皇后亦是陪侧在太后身边,浅浅笑意。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叫蒋含娇感觉猝不及防,亦是心中惴惴不安,行过礼后依令坐下。
即便是太后开了口,蒋含娇也不敢太过放肆,漱口净手后,小心拿箸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在嘴中细嚼慢咽,而后玉津润着咽了下去,方端起一旁茶盏吃了一口枣茶,垂眼笑道:“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这厢太后仿佛第一次重新打量她,一直凝睇着她动作,见人举止端雅,行为有度,眉目间又添了几分满意,笑对皇后道:“你这个女官找的很好,懂事乖巧,长得又这么出挑,老婆子我在深山老林待了这么些年,身边人都看旧了,难得有个这样赏心悦目的,若是能日日陪在身旁瞧着,必然是心情大好的。”
太后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打量着人,若说太后第一次见她时的打量,只是将她当做一个女官来看待,那么这一次,那似有似无的眼神中,总是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
皇后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嘴角仍挂着笑意,“您要是喜欢,留她在您身边多伺候就是了。”
太后长叹口气,拉过蒋含娇的手轻拍,“你的人,哀家怎么好伸手要,倒是熙儿,如今早过了弱冠之年,却因为陪着哀家在这里,身边也没个可心人儿伺候着,哀家为着这事,日夜寝食难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