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羽熙怒着脸回瞪他,良久,憋了一口气道:“齐溯!”
齐溯一愣——她竟敢连名带姓地叫他?
“你亲眼见过天灾吗?水灾发生后会有多少次生灾害你知道吗?洪水袭来,冲垮房屋,多少人随波逐流,被断梁残枝冲撞得鲜血淋漓。你知道有多少人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等待救治,最终却只能被丢弃在路边,绝望地死去吗?你知不知道会有母亲抱着自己发高烧的孩子满大街都找不到医生,最终只能看着他咽气?最终遍地平民横死街头,泡在没有退尽的大水里,极有可能引发瘟疫。瘟疫随着水流回到江中,再流向整个路朝,你……”
“够了。”齐溯别开脸不想再听。
聂羽熙深吸一口气,放缓了情绪:“大人,我学过急救知识,更有救灾常识,这些能力是路朝任何一名医官都不具备的。既然上天让我此时身在路朝,我怎么能为了自身安危,对千万条人命视而不见?那样与烈王又有什么区别?大人,你不仅要让我去,更要找些医官听命于我,虽然我力量微薄,可人命关天,能救一个是一个啊!”
齐溯沉吟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你且等等,我去向陛下请命,与你同去。”
聂羽熙此时并不知道,赈灾这件事在古代王朝体制中,有着复杂的政治意义,通常都由皇子亲自领命执行,而赈灾结果更是直接影响皇子在民间的威望,与将来是否能承袭大统息息相关。齐溯作为武侯世子,有过将领之荣、手握兵权,同又是朝中二品言官,这样的身份地位,主动请缨奔赴灾区,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万一皇上一个多心,前途尽毁也不为过。
可他被她说动了。
她心系百姓,他又何尝不是?最让他为之触动的,确是那句,无视千万条性命,与烈王又有何不同?
既然愿意让她去,他自然不能任她独行。
皇宫书房,齐溯推门出来,神色即轻松又凝重。方才他向皇上请命,说的是担忧汉州粮仓的损毁情况,欲亲自查看,皇上虽是同意了,可眼里仍旧流露一丝犹疑。
出宫前遇到熠王,他正步履生风地向外走。
“殿下。”齐溯跟上去行了礼。
“三弟?你怎么也进宫来了?你是不是听说了好消息?”
齐溯不明白:“什么好消息?”
“我等在朝中、民间各地筹款的举动,父皇听闻后大加赞赏,当即给我升了位份,即日起可佩戴七旒冠,并允准我即刻带着所筹物资前往灾区,参与赈灾。”
齐溯心底一紧——难怪方才皇上面色有异,才允准熠王前往灾区,他便去请命,用的还是不相干的理由,不知皇上会怎么想。关于夺嫡一事,皇上虽清楚熠王的心思,也明白齐溯和熠王交情甚笃,可放到明面上为同一件事而筹谋,却是不曾有过。
只盼皇上不要多想才好。
“怎么了?”熠王见齐溯面色不佳,关切道。
“噢,恭喜殿下了。只是……我方才向皇上请命去灾区,皇上答应了。”
“你?”熠王瞠目结舌。他自然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惊的却是向来心思缜密的齐溯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齐溯点了点头:“羽熙说她曾在家乡学过些与路朝医官不同的救治方法,且也曾有过救灾经验,便要施以援手。此前我并不知晓陛下会要殿下前往,只想着羽熙来路朝不久,独行怕多有不便,便自作主张请命同去……”说着,他深深作揖,“微臣鲁莽了,还望殿下恕罪!”
熠王赶忙拖住他的手臂道:“你这是作何,快起来。未想羽熙竟还有此等本事,有能者又心怀家国,且聪慧过人,助益良多,果真是不可多得的奇才!他要去自是极好,你也不必多虑,父皇眼下一心关切灾情,未必会多生疑虑。你我三人便一同前往,也好节省一辆马车,多装些物资!”
话虽没错,可不知为何,齐溯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熠王对聂羽熙的赏识,实在是增长得有些出乎意料了。聂羽熙生性机敏,所思所想又确实与众不同,有能者必藏不住锋芒,他不怪她锋芒太盛,怕只怕……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的好。
竟有一刻,他想将她藏起来,不予天下人看见,只做他齐溯一人的珍宝。可她毕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眼下,非但让熠王心悦诚服,她更要带领六名医官,去到属于他们的战场冲锋陷阵了。
齐溯没有想到,自己冒着被皇上怀疑居心不良的危险争取来的同行计划,却被聂羽熙无端的敬业给打破了。
聂羽熙十分坚定地拒绝与他和熠王同坐一辆马车,反而与六名同行医官挤在了一块儿。
既然要带领他们齐力救灾,她必须争取时间为他们做些基础培训。
她手上拿着红黄蓝绿四色布条,宣布第一条规则:“等到了灾区,面对一众灾民,我们要做的第一步是给伤病人员判断伤情。这些布标便是用来标记:濒危者,绑红色布条;危重者,绑黄色布条;急症者,绑蓝色布条;轻症者,绑绿色布条。我们可能面对的是遍地哀嚎的景象,介时切勿慌乱,先仔细分类,以免遗漏。”
她又取出一大袋砂糖:“灾难发生至今已近三日,我们可能会遇到许多饥饿无力的灾民,先用温水兑大量的砂糖喂服,再做下一步处理。”
“另外,若遇到外伤大出血患者,则用布条捆绑伤口以上,靠近心脏处。若遇到腹腔破溃,肚肠脱出者,切勿直接还纳,以碗扣住伤处,在外捆绑布袋,容后处理……”
行车一路,她也说了一路,她无暇顾及这些古代医官能听懂并记住多少,也只好尽力而为。
夜深,马车在一处驿站停下,长途奔袭,人可以在车上小憩,马却必须停留歇息。
趁此机会,聂羽熙又将所有人都叫到一块儿,点名要齐溯就地躺下,高声道:“我接下去要做的动作,请各位都记清楚。若遇到没有心跳呼吸、体温却正常者,不要贸然弃之,请照我的方法实行,或许能救人一命。”
说着,她大咧咧地一扯衣角,跪在了齐溯身边,小声道:“大人,不管我做什么你的都不要动,忍一忍,别多想!”
说罢,她伸手向齐溯后颈,抬高他的下巴,捏着脸颊打开他的嘴,深吸一口气,便吹了下去。
她没有丝毫停顿,双手交叠在他的心口,做出按压的动作,嘴里大声解释:“我现在只是做个样子,真正的按压,需要压下近一寸深度,一弹指按十四次为宜。”
她的动作娴熟、嗓音有力,仿佛这个怪异的动作便是能救人于水火的神迹。在场之人皆受感染,谦逊学习,只有齐溯除外。
她竟要他“别多想”?
他如何能不多想?她竟在大庭广众下,又一次与他双唇相触,此刻,她的手正贴在他的心口,一下一下按压,虽没有用上几分力道,可他却觉得,每一下都按在了他的心尖上。
第28章 聂羽熙的“独门秘籍”
聂羽熙本以为自己对齐溯描述的那些灾情是绝对夸张的,为了说动他,她故意危言耸听了一把。
谁知当一行人真的抵达现场,状况之惨烈,却远比她编造和想象的更为恐怖。
大水尚未退尽,地势高处满地泥泞,房屋倾倒、堆尸成山,地势低处仍旧只能见到房屋的顶部,里头究竟溺了多少人尚不可知,简直如同来自地狱的死亡之水。
被无情的天灾吞没的城镇,将人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广袤的天地间,遍野不息的哀嚎,像经久不衰的丧钟,每一声都敲击着人性最深处的恐惧,也将聂羽熙作为医护人员的职业反射完全催发了出来。
“愣着干嘛,赶紧开始营救!”她向其余六名医官下令,又对齐溯道,“劳烦大人派人将附近所有的医官找来,我需要更多人手。”
齐溯动了动唇:“御征,你去。”
熠王也到他身旁问:“羽熙,此地不宜久留,是否应该先找个未受灾的房屋安顿下来,再行发放物资?”
“安顿?”聂羽熙几乎要骂人,一眼瞪出去才想起那可是王爷。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火道:“殿下先去吧,我是医官,自然应当第一时间查看伤员。请殿下命人在此地附近干燥处支起十顶帐篷,将所有的药品集中在其中一顶中,我要当临时诊所用。另外请留下十名侍卫供我调遣。”
说罢,她匆忙作了作揖,一头扎入难民集中区域,迅速开始判定伤情。
熠王和齐溯同时被她下达指令,两人一时有些难以适应,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按照她的话,分头忙碌去了。
齐溯负责支帐篷,熠王则不再急于安顿自身,而是清点起了救灾物资,一众手下也慢慢进入状态,很快大队人马默默无语又井然有序地干起了自己的活。
远在灾区外的郡县中住着的烈王听说熠王亲临现场、且逗留在灾民最多的区域进行救治,震惊又震怒,惊的是他竟有勇气留在那块臭气晕天,连他手下的士兵都不愿意多待片刻的地方;怒的是他竟急功好利到这个地步,连父皇亲点他来办的差事都要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