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着,骆音突然踮脚凑近,仔细端详他的脸,呼吸喷洒在他的肌肤上,随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姚舒当时只顾脸红躲避,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看他的伤。
他笑着摇摇头,叹自己已弱冠几年,怎反倒比不上初懂情爱的毛头小子。
他正欲离开,忽然瞧见了骆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车上的人下来了,是个唇红齿白俊俏的小郎君,还有一个山羊须的老人和提着药箱的小药童,以及背后奴仆若干。
数十人匆匆走过来。
他一个也不认识,收回了视线,本欲往家走,又听见他们低声交谈当中的只言片语。
“舍妹昨日……意识昏迷……恐疾病……事关舍妹名声,望大夫在外切莫多言。”
姚舒停下了脚步,猛地回头一看,那数十人已经入了府,步子焦急,瞧着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心里隐隐不安,他知道骆府只有一位郎君,有三个娘子,那少年郎或许就是那位郎君,那他口中的“舍妹”,是谁?
今日见到骆音,她脸色红润,呼吸有力,不应是得病的人,可他心里仍放心不下,想跟过去看看,也好让他心安。
然而,他渐渐发现,他们去的路,越来越熟悉。
路旁有雕梁画栋,假山亭阁,长长的走廊,蜿蜒曲折,明明可以通往不同的方向,可他们走的路,却偏是通往骆音的小院。
他一颗心提了起来。
骆音跟姚舒道别之后,就让人把午膳端上来。她一早上都没吃东西,肚子里饿得很。
正拿起筷子,就听茴香说,郎君过来了。
骆寻?
骆音有点不解,因着骆家阿郎终日奔波,家里的午膳都是各自用各自的,只有晚膳的时候才在一起用。
骆寻暂管骆家,理应由一大堆事务要头疼,怎么有时间到她这里来了?是忙到顺便来她这里蹭个饭吗?
十八岁的阿兄脸色焦急又忧心,急匆匆过来:“初初今天可有晕倒过?”
“……”骆音默了一下,“那个,我才刚醒。”没时间晕。
骆寻松了口气,站起来对后面的山羊胡大夫说:“劳烦大夫看看舍妹可有什么恶疾?”对上骆音疑惑的目光,他三言两语解释说,“我昨日听茴香说你莫名晕倒,今早特地去省城,请了最有名的大夫来诊治,保管药到病除,很快就好了。”
骆音目露惊讶,去省城得两个时辰,算上来回的时间,阿兄你究竟去得有多早啊。
可她的又不是病,只是上神攥取她的魂魄警告她而已,倒是让他们白担心了。
她扭头看看茴香,那丫头又再偷偷擦拭眼泪了。
谁也不知道茴香的害怕,昨日的三娘虽说只晕倒了片刻,但气息全无,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三娘前十四年活蹦乱跳到处玩,像是把一辈子的活力都用光似的。
大夫温暖干燥的手把上了她的脉。
少顷,皱皱眉,又叫她把另一只手拿过来让他把脉。
骆音照做。
大夫沉默了。
空气安静得可怕,谁也没有说话。
骆寻和骆音是在场唯二有资格开口问的人。
可一个害怕问,一个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良久,这个素有妙手回春之称的大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冲骆寻一躬身,道:“骆郎君,请另请高明。”
“什么意思?”
大夫说:“贵家娘子,脉在筋肉间,连连凑指,顿有顿无,如雀啄米,是为七大怪脉之一,雀啄。预示着生机已绝,病入膏肓。”他退后一步,又行一礼:“我不收门诊费,也不劳烦郎君送我回去。只希望二位能早日看开,在最后时间里,了却遗憾。”
第6章 病劫
“大夫!”骆寻匆忙之下,不顾失礼,抓住大夫的衣襟,眼眶发红,问道,“难道没有诊治的办法了吗?你不是可以妙手回春吗?为什么治不好初初的病!”
“生老病死,人间四苦。我虽为大夫,但亦有难为之事。”
被大夫那双见过太多生死的平淡温和眼眸看着,骆寻稍微冷静了下来。
“大夫,你想个法子,调养初初的身子,能多活一日,是一日。让我有时间,好再请找别的大夫。”
大夫依言,写了个方子,宽慰他几句,告辞离开了。
骆音原本是抱着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哪知事情发展像脱缰的野马,越来越不受控制。
瞧见骆寻伤心,她赶紧拉住他的衣襟,附耳轻轻告诉他:“阿兄,其实我没事。你别听大夫说的,我健康得很。”
有她这个人间神待在这具身体里滋养着,能有什么病?
不过大夫把的脉,确实是对的,她仔细琢磨明白了,若是她没来,原身是要死的。然而她来了,暂附于其身,作为给原身的回报,她帮着度的劫,是病劫。
骆音借她三月身,便度她生死劫。
骆音说:“阿兄,你别难过了。也别告诉阿爹阿娘阿姐们,我怕他们也跟着难过。”
骆寻也不知道信没信,俯下身抱住了她,什么也没说,良久,骆音感到脖子间有点湿润。
阿兄哭了。
骆音有点羡慕,原身有爱她的阿爹,阿娘,阿兄,阿姐,还有茴香,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十四年来被娇养着长大,哪怕任性也有人收拾她的烂摊子,也有人宠着。可她不一样,她没有记忆,独自待在海边,听着日复一日的潮起潮汐,能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她想留在这个世界,可是她不能。
她软下语气,呢喃:“阿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我是一个小仙女,死不了的。”
骆寻的声音带着哽咽:“初初,我一定会找到大夫,治好你的病的。”
算了,她还是等身体被滋养好了,再请大夫来证实她所言非虚。
躲到房外柱子后的姚舒全部都听到了,他问在他面前路过的大夫:“当真无药可医了吗?”
大夫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愿多言,直接带着小药童走了。
姚舒望向屋里,她笑容浅浅,宽慰似的轻轻拍着骆寻的背,他只觉得心被扎得难受。
为什么那么好的人,会得垂死之病?是不是跟他走得近的缘故?他只觉得前二十三载耗尽了他半生的运气,与她相遇耗尽了另一半的运气。
他勉强拖起步伐,朝外走去。
他一路心不在焉,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身躯。
对方不动如山,他却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抬步打算走了。
“郎君且慢。”
对方声音郎朗,抬臂拦在他前面。
姚舒皱眉,止步,抬眼看他。
那是一个长相和身材都很出挑的青年,衣着华贵,腰束黑衣金丝带,浑身都是大富人家出来的慢悠悠的闲散味道。姚舒从下至上看他的脸,他的唇色呈粉色,如女子一般娇嫩,高挺的鼻梁又带了几分英气,一双眼睛黒幽幽的,乍一看到,让人心惊。
他先自我介绍了番:“某姓祁名箫。”
“祁君。”姚舒提不起心思,碍于礼数,作稽,“鄙姓姚名舒。”
“姚君。”祁箫回了礼,“我方见你眉头紧锁,可是忧愁骆家三娘不治之症一事?”
“你怎么知道?”姚舒心中惊疑,他只是一个过路人,“我从未在随清县见过祁君。”
祁箫说:“我乃修仙之人,常年在十世宫修炼,不常下山,故有些面生。”
姚舒半信半疑。
祁箫又道:“实不相瞒,叫住郎君,是因为骆家三娘的病,我有办法医,可成与不成,全在郎君的一念之间。”
姚舒听完,连一丝犹疑也无。
“我自是愿意三娘的病快快好起来,请问是何办法?”
态度一改刚才的颓靡,眼睛亮亮地上前一步。
“现在时候未到,不便透露,你也切记别向他人提及。若你诚心求药,不妨今晚子时出门,来十世宫找我。”
“可我不知道十世宫在何处?”
“子时出门,你便知道了。”
祁箫话音刚落,姚舒就觉得眼皮沉沉,意识模糊,余光瞥见周围的景象飞速变化,等到快忍不住闭上双眼的时候,宛如被人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他环顾四周,祁箫已经不见了。
而他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他小小地迈开一步,脚踩在厚实的土地上,才慢慢缓过来,从虚幻到现实。
“委实玄妙。”
他又惊讶又欣喜,对祁箫的话更加相信,他定是个修仙之人。
初初的病真的有救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处于极度高兴的状态,脚步都是飘的。
晚上伺候好母亲,离子时还差段时间,但又不敢睡,怕错过了时辰,于是合衣躺在床上,欣赏窗外皎洁的月色,一直睁眼到子时。
子时一到,他就翻身下床,迫不及待地打开门,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只见一大片碧绿的萤火安静地漂浮在半空,自然地沉沉浮浮,与银白色的月光一起在还未融化的松软的雪地上,折射出漂亮的流光溢彩。
脆弱的萤火一只只排列在一起,瞧着像是在指引着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