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姚舒撑着身体去报官,但因为小混混们已经离开县令的管辖范围,便不打算管了。
姚舒便只好回了家。
骆音听完,心里懊恼,这事间接也有她的责任,她必须得过去看看。
茴香劝阻她:“三娘,您一个闺阁少女,怎可不请自去?”
骆音说:“这次出事,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的阿娘的病还未治好,他又惹了麻烦,浑身伤痕。我知道了这件事,怎可不管?能帮他的,整个随清县兴许只有我了。”她顿了顿,找了个理由,“他好歹当过我几天先生。尊师重道,是大家也。”
茴香知道她说的在理,劝不住她,同时又心疼,给骆音穿上厚厚的棉服,又披上一层厚实的披风。
骆音又派人去请医馆的大夫跟着,叫上奴仆四人,去了库房取了四百两,吩咐奴仆带着,由探听到地址的茴香带路,撑着缀上清梅的伞,迎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姚舒的家。
走了一个时辰总算到了。
浩浩荡荡的七人止步在被寒风中吹得瑟瑟发抖的小屋外。
这地方偏僻,周围廖无人烟,只余这个孤房,像它的主人一样,呈现出了落寞。屋外圈了一层篱笆,圈出了一方范围,屋子的窗户不规整,似是被随意敲开一个口子,再用木条给钉住,糊了层纸。木门也是如此,不知道是从何处捡来的,本是喜庆的大红色掉了漆,显得衰败凄凉。再往上,便是修建的弯曲的烟囱。
屋顶上积着雪,雪白一片,像是垂暮老人。
茴香和骆音对视一眼,便上前去轻轻敲了门。门看起来太脆弱了,茴香都不敢使劲。
门内寂静。
茴香回头望了眼骆音,然后转头又敲了一遍,同时叫了声:“请问有人在吗?”
这时候,门内终于有了动静。伴随着沉沉的咳嗽声,里面有老妇人沙哑着声音虚弱地问:“是谁啊?”
门开了。
一个脸色惨白眼睛浑浊的老妇人打开了门,望向门外站着的一堆人,疑惑道:“你们是……”许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匆匆咳了声,惊慌道:“可是我儿犯了什么事?”
骆音还未来得及解释,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三娘?”
骆音扭头一看,只见担着一桶水的姚舒从房子后面走出来,一双纤长白皙的手被冻得通红,他脸上尚有青紫,见到这么多人来,神色一变。
蔽舍简陋,不便待客,他头一次体会到了羞窘,一时无言。
幸好骆音道:“先生,对不住。我不请自来,给您添了麻烦。”
他不知该怎么回复。
骆音又道:“那天是我的错,连累先生了。我今天特意请了大夫前来,亲自赔个不是。”
姚舒总算开口说话:“你哪里有错?”
骆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犯错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先生需得接受我的赔礼,倘若拒绝,我怕是寝食难安了。”不等他说出推辞的话,骆音赶紧问:“先生这里可有暂时歇脚的地方?”
姚舒迟疑片刻:“屋后有一雨棚,可暂避。”
于是,仆从四人站在雨棚下面面相觑,骆音领了茴香和大夫进了屋。
第4章 灶房
大夫替伯母把脉,很快开出了一个药方。他把药方递给请他来的骆音,骆音接过,转手给了姚舒。
“这病我也不是第一次看了,只是药材颇为珍贵,恐耗些银两。”
“银两不是问题,只要能彻底根治伯母的病。”骆音说。
大夫又道:“我那医馆里还缺了两味药,须得等个几日。我暂且开个替补的药慢慢温着。”大夫的目光落在姚舒身上的伤痕:“你可需要诊治?”
姚舒下意识想说不用,就听到骆音已经回答了。
“那当然要,大夫,您可一定要开最好的药。”她皱了皱眉,目光担忧又愤怒:“要是再见到那几个混混,我非拿银子砸死他们不可!竟敢欺负我的先生!真当先生没人帮,好欺负。我待会儿就叫人画像,悬赏捉拿,把这几个小混混教训一顿!”
姚舒听着她的碎碎念,目光越来越柔和,心底有暖流流淌。
他前二十三年,一帆风顺,得到不少人的赞许和吹捧。一朝势弱,看尽世间炎凉。他以为会这样孤独煎熬地活在世上一辈子,却没想到遇到了跌跌撞撞来到他身边的初初。
初时,只当她是恩人和妹妹,可现在,距离拉近了,便升起几分妄念。
他的阿娘握了握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说:“不因贫贱而远离你,是个好娘子。”
姚舒明白阿娘的心思,抬眼心虚似的瞄了骆音一眼,后者还跟在大夫身后絮絮叨叨问着什么,明明知道她没有听到,可他的脸颊还是“腾”地一下红了。
她才十四岁,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她帮他,是因为仰慕之前的他,还有因为她太过心善,没有别的原因。
这样想着,怦怦乱跳的心总算平复下来,他低声说:“阿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伯母,先生,你们在说什么呢?”骆音问道。
姚舒回过神,才发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大夫和茴香已经出去了。
“他们回去拿药去了。”骆音解释。
姚舒“嗯”了声,竟发觉找不到话说。他本身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更何况是在她面前。
阿娘拽拽他的衣袖,对骆音慈爱地笑着:“小娘子,实在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本来想亲自招待你的,但是我这个老身子骨不中用,有些困乏了。”
骆音盯着她苍白的秀脸上,只觉得惋惜,好端端的一个县令夫人,本该衣食无忧,享受着丈夫给她的宠爱,儿子的孝敬,却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伯母你快些去休息吧。”
姚舒忙站起来:“阿娘,我扶你进屋吧。”
阿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温和地说:“你在这里陪娘子,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等到阿娘的身影完全进入旁屋,姚舒才收回目光,落在骆音身上。
整个屋子里就他们二人,他更加不知道说什么。
骆音出声打破了沉默:“先生的伤可疼?”
姚舒说:“不疼。”
前几日被打的时候,一心想着一定要把银子拿回来,就没注意到疼痛。若是对方只有一人,他虽是文弱书生,但仍可拼了命不顾一切,发挥狠劲,把银子夺回来。可对方有五人,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被打的时候周围不是没有人,他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好几个他从前结识的“好友”从他旁边走过,非但没有帮助他的意思,反而还绕远了些。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他一瞬间就感受得彻底。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是县令之子时,多少人巴结着他。别人来求他帮忙时,他二话不说就慷慨解囊。可当他落魄时,能帮助他的人,只有一个养在深闺心思纯良的小娘子。
这些排挤孤立跟身上的疼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若是他真的恢复了科考的资格,他一定要拼尽全力去得到一个好名次,然后入仕当官。
——他只有这一个出人头地的途径。
他必须要担起责任,不能逃避。他要保护阿娘,保护这个家。倘若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可以报答初初。
骆音不懂他心里的想法,瞥见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有点红肿的手,一把握住。
软软的手突然拉住他的,让姚舒心里一惊,但没有挣脱。
这是两人相处十几日来第一次亲密接触。
她的手柔弱无骨,小小的,暖暖的,指甲红润,肌肤细腻。
此刻正拉着他的手看,良久,才轻蹙眉头道:“先生的手可是生冻疮了?明明前几日还没有的。”
“许是这几天经常接触冷水。”姚舒有点不自然,想把手抽开。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骆音手里挣脱,可是现在,却不敢使劲。
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贪恋。
骆音放开了,没再继续执着他的手。姚舒心里免不了失落。
她睁着双眼瞳漆黑的桃花眼,仰着头看他,睫毛微弯,浓密纤长:“对了,先生什么时候能继续来教我啊?”
“明日。”他低头回答,语毕突然瞧见她绣鞋有点奇怪,“……鞋子是打湿了吗?”
骆音踩在厚厚的深雪里,鞋面上难免沾了些,初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停下来,雪便化了,浸湿了绣有嫩黄色腊梅的鞋面。
她颇有点羞涩地动动脚指头,就见鞋面极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走过来的路上打湿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升火给你烘烘。”
“好呀。”
骆音跟着姚舒走到灶房。
姚舒先抬了个小板凳让她坐下,然后动作熟练地起火,橙黄色的火花冒出,他添了木柴,让它可以燃得久一些。
姚舒坐在她身侧,望着熊熊燃烧的火,渐渐被勾起了某种回忆,自嘲似的说:“当初听别人说‘君子远庖厨’,我只当是能做大事的人须得远离厨房,落魄之后,不得已要在厨房做吃食,自以为受了委屈。后来无意间翻找的时候,才发现原话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是孟子夸赞齐宣王不忍心杀牛的仁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