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音默默听他说话,他在骆府时克己守礼,在家轻松许多,她难得听他倾诉。
姚舒挪了一下位置,坐在她前面,侧着身子,道一声“失礼了”,把她的双腿并拢放在膝上,脚朝着火。
骆音望着他的侧脸,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上,又听他继续说着:“这世上断章取义,人云亦云者不少,一知半解,洋洋得意者也多。”
骆音知道他是在含蓄得表达什么,一开始是懵逼的,后来联想到他的身世,就明白了。
他爹在县衙里发现藏有大量白银,与俸禄不符,便不听他上诉,立刻以“贪污罪”,剥夺他的官职和全部家产,甚至没有找出谁是贿赂他的人,可不就是“断章取义”。
紧接着百姓也没有怀疑,安然接受了第二任县令上任,茶余饭后,谈起这位“贪污”的县令,满脸鄙夷。可不就是“人云亦云”。
骆音说:“伯父的冤屈最终会被洗刷的。”
姚舒浑身一震,他转头,对上骆音柔柔的双眼,良久,才说:“初初,你知我。”
“我虽有一腔抱负,可现在,及冠三年,一事无成。”
“若是先生不甘,那便是好的。且好好准备春闱,我保证,总会雾散月明,水到桥头自然直。”
姚舒把她的脚从膝上放置地上:“差不多好了。”
“多谢先生。”骆音穿着又暖又干的绣鞋,眼睛弯弯,“总算不是穿着湿冷了。”
姚舒也笑道:“若是我没有发现,你岂不是不肯说,一直穿着湿冷的鞋?”
“可是先生发现了呀。”
门外有了响动。
是茴香回来了。
“婢子领了药。”茴香提着两提药包,放在桌上,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递给骆音,“这是大夫说的熬药的量和次数的法子。”她又取出小瓷瓶:“这是活血化瘀的药膏。”
骆音接过,递给姚舒。
“这药钱,我立个字据,以后还你。”
骆音望着他的眼睛,好看的琥珀色,清透澄亮,较之以往,多了份希冀。
“嗯。”
姚舒很快把字据立好,随后给了骆音。骆音仔细叠好,放入怀中。
“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带了好几个人,遇到小混混是打得过的。”骆音开了个玩笑,见他面露羞赧之色,才说了实话,“屋外寒冷,你送我过去,还得自己走回来,多麻烦。吹了冷风,说不定会染上风寒。”到时候怎么专心致志地准备会试。
茴香为她系上雪白的披风,率先打开了门,撑起了伞。
冷风灌进来,呼呼作响,耀武扬威似的。
“那先生,我就告辞了。”
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又走了。
姚舒站在门口,观望着她的背影。
似有所察觉,她转头一看,对他露出了一抹笑。
缀着淡黄色腊梅的伞下,她梳着双挂髻,穿着粉色棉服,腰肢纤细,坠着一个白玉佩环,外披上一件雪白色披风。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艳色。
她伫立在苍茫的雪地上,与雪融为一片。
天是她,地是她。
他眼中的世界,全是她。
第5章 药膏
骆音没想到会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一个人。
那人坐在华丽的轿子里,掀开车帘往外看。轿子四角都有人抬着,慢吞吞地往前挪。
里头那人她也认识,郡守嫡女,柳江。
之前原身出去玩饿了,找家酒楼吃饭。刚巧赶上生意最好的时候,人都坐满了,她看到角落里柳江身边是空着的,便过去问她:“可否允我一座?”
柳江问她:“你是谁?”
“我叫骆音。”
“骆家?难怪隔老远就闻到铜臭味了。”柳江表情不屑。
原身气恼,想好好骂她一顿,但被茴香拉住了,茴香在她耳边说:“是当官的子弟,惹不得。”
原身天不怕地不怕,顽劣调皮,但还是不敢得罪她。她得罪不起,她的家也得罪不起。心中衡量了一下,就走了。
意料之外,骆音在这里碰到她了。
她说什么也要帮原身出口气。
素手一弹,小小的光点咻地从她手上钻入柳江的鼻腔。
“啊。”柳江本是掀开车帘随便看,无聊打发时间,岂料鼻子一痒,猝不及防之下,发出短暂的惊呼。她向来注重礼节,这番失礼的动作,让她羞愧得脸红,只求别人不要注意。
“元娘,怎么了?”马车里伺候的婢女赶紧问。
柳江皱眉:“关你什么事!多嘴!”
骆音望着那辆马车,内心自得:柳江今晚要做个被银子追杀的噩梦了。
她欣喜地走了两步,心脏突然像被人攫住一般,疼痛难忍。她不由捂着心口,弯下身躯。
真是乐极生悲。
“三娘!”茴香手疾眼快,连忙扶住了她。
“我……”骆音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眼前一黑,意识却浮浮沉沉,飘回到了那片大海旁的沙滩上,贝壳靠在她脚边。
“人间神入世附身成人,不可使用法力。”苍穹之外,传来威严的声音。
“你说过,我附身,相当于盗取她们的时间,所以理应帮她们度过一劫,算作回报。呐,这柳江做的事造成了那么严重的后果,给原身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甚至他爹为了保护女儿,都不让她出府了,你说我该不该教训教训她,回报原身?”骆音踢着贝壳,满不在乎,贝壳咔咔张了两下贝扇,然后一扭一扭地挪去大海。
“强词夺理。”那声音说,“不能用法力,上个人间神照样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这是骆音第一次听到有除她之外的人间神的消息。
“那她现在呢?在做什么?”
“轮回之中。”
“诶?怎么会?”人间神不是就是从人间挑选的有资格成为上神的人类吗?怎么兜兜转转,上个老大哥还是回归成人类?
“愚钝之人,不必多谈。”那声音嗤了声,“你告诉我,永生不老重要,还是人间情爱重要?”
“当然是永生不老喽。”骆音眨眨眼,本该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似多年悟禅的僧人,无悲无喜,毫无波澜,“人间轮回,生老病死,是为常态。情爱二字,实在短暂,不可看重。”
“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想。回去吧。切记,不可用法力。”
骆音意识回归,发现自己被茴香扶着,小姑娘被吓得眼睛里包了泪,她一用力站直了,察觉到周围人懵逼的表情,强作镇定地说:“我刚刚在试探你们的随机应变能力。”
“……”
茴香不信,三娘怎么可能有本事把刚刚突然失去意识演的那么逼真。
只不过三娘不说真话,她再追问也不会有结果,只能暗暗记下疑惑,等回到府上了,禀告给府上暂时管事的骆郎君。
晚间的时候,骆音发现茴香离开了约莫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
“是庆城那小郎欺负你了?”
谁料茴香望着她,神色悲伤,眼泪哗啦啦又流出来了。
骆音手忙脚乱地安抚,却探听不到原因。茴香只摇头,然后默默流泪。
因着茴香昨晚莫名其妙的举动,骆音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在思考茴香怎么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第二天就起晚了。
甚至姚舒过来了,她还在床上酣睡。
等到她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茴香回道:“巳时末了。”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以往她都是辰时初起的!晚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急忙起身穿衣:“先生到了吗?”
“早到了。婢子让姚先生先读着书。”
骆音点点头:“茴香,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婢子想让三娘多睡会儿,这也是郎君的意思。书也是郎君的书。”茴香抬起头,露出肿得跟核桃似的眼。
“……”
骆音有点懵,猜测是不是自己过多跟姚舒接触,让骆寻狐疑,准备开始动手干预。
骆音紧赶慢赶,收拾稳妥,总算来到早已等候多时的姚舒面前。
姚舒恰好合上书,看样子准备走了。午时他得回去一趟,照顾阿娘。
“先生。”骆音行了一礼,心中羞臊。她昨日还特意问他什么时候来,如今他守时今日来,她却还赖在床上。
姚舒嘴边挂着清浅的微笑,眼里也带着笑意,声音里也浸了笑,甜甜酥酥的。
“我来的不是时候。”
骆音垂下头:“我……这只是偶尔一次,先生莫要见笑。”
“好。”
姚舒比骆音高,低头可以看到她乌黑的头顶和纤长的睫毛,她才十四岁,还没长开,看起来小小的一个,青涩可爱。
姚舒心生几分亲近之意,忍了又忍,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她头顶揉揉,柔软光滑得像丝绸一般:“我下午再来。”
骆音抬头,正欲说“好”,突然想起什么,到嘴的话换成了:“先生稍等片刻。”
姚舒不知她要做什么,便站在原地等。
不多时,她就回来了。手拿一个精巧的盒子,她伸手递给他:“这是冻疮膏。先生睡前把它涂抹在手上,过个几天差不多就好了。”她的目光太过真挚清澈,姚舒只得道谢接过。心里在盘算,一直接受她的馈赠,他得想想可以怎么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