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低低地笑了一声,语带嗔怪:“你……傻不傻,我今日,便要连你的仇……也一并……也一并报了,不好吗……”
静了静,她又轻声道:“你……那日……疼不……疼?”
梁力千吞声不语,只是摇头,眼泪一滴滴落在七娘已经变得透明的衣襟上。
“那酒……那坛酒……是我……为你……为你酿的……”七娘已经不能转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力千,“叫‘忆’……你……带它走……”
梁力千不住摇头,喃喃道:“不,我们……我们一起走,一起……”
七娘叹了口气,温声道:“可我……伤了人啦……”
月光无声地洒下来,七娘的纸皮人身变得渐渐透明。薛天煞的乱发在月光中抖动,他突然探身,将长刀抓在手中。
众人心下大骇。风岐手中扣住飞刃,尚未发出,便见薛不行反手一挥,长刀高高举起。
梁力千一掌拍起手边锈剑,直直朝薛天煞飞去,撞碎了桌上酒坛。却见黑锋一闪,薛天煞将长刀插进了自己胸膛,台下惊呼,鲜血四溅。
一切不过转瞬间。
世上最后一坛娑婆引,碎裂在这凄清的月光下。酒坛中美酒四溢,酒香弥漫。
梁力千怀中的七娘,亦如幻影般碎裂,袅袅飘飞于月光之中,消失在他双臂之间。
……
风吹过碧绿的青草,碧水河如一弯蓝月,缠绕在山间。起伏如浪的碧勒草里,一个少年背起跌倒在地的小女孩。
“你是谁?”
“我是吴铭。”
“无名是谁?”
“是我。”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姚澄碧。”
“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给我上过香。”
碧草如浪,小女孩的身影掠过青空,转眼就长成了少女。
“吴铭,吴铭,你在哪?今天家主挑中我了,我就要来守剑堂啦……”姚澄碧站在山洞外,嗓音脆生生的像香梨。
吴铭探出头来,一脸的不高兴。“来守剑堂做什么?你不嫁人啦?”
“我——不——要,”姚澄碧手背在身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守着你。”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一辈子守着你。”
“胡闹!”吴铭的眼里压着怒火,声音像淬了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姚澄碧眼眶里包着委屈的泪水,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你才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寸步不让地盯着吴铭。春风拂起她的发丝,草色天光都映在她眼中。
吴铭叹了口气,收起冰冷的神色,无奈地看着她。
……
月色如纱,夜凉如水。剑堂里的少女抱着剑,走向月色。她伸指轻扣剑身,声声轻唤:“吴铭,吴铭……阿铭!铭哥!”
吴铭的声音不情不愿地从剑身里传出来:“干什么?”
“出来看月亮啊,”姚澄碧坐在剑堂外的天井里,仰头看着满目清辉,“你看,好美!”
“说了不要碰我的本体啊……”吴铭慢吞吞地现了身,坐在她身旁,一边理了理衣襟。
“我没有,我都是捧着剑鞘出来的!”
“那还叫没碰?”
姚澄碧转身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吴铭好像被月光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避了避。
“我……凶性未除,若是伤了你……”
“若是伤了我,你便得赔我一辈子。”少女的声音在月色里回响,像碎玉从半空跌落。
……
竹篱前,吴铭将头低下,姚澄碧踮起脚尖,用力抱着他的额头。只听吴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们。”
他的脸上显出了金属般的鳞片,是那剑鞘上的银光。他眼眶发红,眼中有浓重的悲哀。
“我——控制不住,我本是一把剑,一把嗜血的剑……澄儿,我……”
姚澄碧抱紧他道:“铭哥,铭哥,不要怕,我会守好你的,我会守住你的……”
……
姚家家主在剑堂前来回走动,步履间尽是焦躁怒意。绿衣少女跪在堂前,掷地有声:“他不曾伤人。”
“人人皆说,我姚家包藏妖孽,为祸百姓,那死了人的人家,都说是他所为!有人看到了他的脸!你让我怎么办?七娘,你让四叔怎么办?”姚四叔双手在身前气急败坏地挥动,焦躁的脚步碾压着青砖。
跪在地上的姚澄碧只能重复道:“他不曾伤人。”
姚四叔火冒三丈道:“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姚家的酒方子?!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我们行差踏错,以利所图?你糊涂!他本是——他本是——”
吴铭踉跄着捂着半边脸出来,拦在姚四叔身前,道:“家主息怒,若我能压制妖性,家主可否……将澄碧许给我?”
姚四叔的脸涨红了,只是指着姚澄碧道:“你!你!你们——糊涂啊!”
吴铭扶起地上的姚澄碧,轻轻为她拭去额上尘土:“你去学酿酒,学好了,等我回来喝。”
等我回来。
……
剑堂中的长剑突然“嘣”声长啸。烈焰将它吞没,火光映着姚澄碧惊恐的脸。她想要伸手将长剑抱出来,却被身边人死死拽住。
“妖孽作祟,早就该将它焚了!”那死了人的人家在火光前嚎哭,无数人的声音伴着指指点点传过来。“妖啊,妖就得烧了才干净。”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长剑一烧,成了一柄锈剑,被送进剑冢,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姚澄碧开始没日没夜地酿酒。她拎着裙子爬上爬下,在酒窖里摔了一跤,俯身见那酒影中人,不知何时已沾了风霜。
她酿了一坛“忆”,酒成时,香飘十里。
你还不回来吗?
姚澄碧捧着“忆”,站在剑冢前,几次想将酒坛摔向地面,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酒放进了剑冢。
此酒一成,她便老了。一坛酒,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她看来,竟与四叔相差无几。
“我不能见你啦,”她在剑冢前喃喃道,“我这个样子,不想再见你啦。”
“你会后悔吗?你本来应该成为名动四方的神器,却因为我……被世人嫌恶,被毁了本体,被困在这小小的碧勒镇——成了人人喊打的妖怪……你后悔吗?
“我可一点都不后悔,你看,我把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封进了这壶酒里。就算是不好的回忆,我也舍不得忘记……”
幻影里,年华正好的姚澄碧站在山间,碧勒草温柔地匍匐在她脚边,绿色衣衫在风中轻晃——
我不后悔呀!
我不后悔与你相识,我不后悔将这一生的回忆都给你。
我也不后悔等你。
……
梁力千已经哭干了眼泪。他的嘴角裂开了,眼中尽是血丝。他向半空中的姚澄碧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却只是穿透了她的虚影。
“我不后悔,”他手伸向虚空,喃喃道,“我不后悔啊,澄儿。我不后悔认识你,我不后悔牵起你的手,我不后悔劈开神魂,我不后悔待在碧勒镇——我遇到了你,我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半空中的虚影消失不见了。他颓然放下双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将锈剑递到曾弋手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人气:“它想跟你走,你拿着吧。”
染血的长刀还插在早已僵卧在地的薛天煞身上,他握住刀柄,将长刀扯出,一手将它震成碎片。
大厅四门轰然洞开,梁力千疲惫地挥了挥手,道:“诸君请吧,我便不送了。”他跌坐在祭台中央,身上笼罩的仿佛还是昔日剑堂前如纱般的月光。
他侧过头,好似还能看到绿衣少女那明亮的双眼。
我来了。他缓缓合上双目。等我。
曾弋手中的剑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去。剑柄下银鳞跌落,显出两个篆刻大字——娑婆。
“此剑,名娑婆。”
☆、旧识
碧勒草从梁力千的袖口里落到祭台上,仿佛有灵性般,见风飞长,转眼便铺满了整个祭台。
它们在西移的月光中轻轻俯下柔软腰肢,一路向东北角蔓延,像是引路小童。
苏庄主喟叹一声,道:“无情岁月有情天——”便迈步沿着碧色小径走了出去,两名门生随即跟上,三人转眼便消失在大门外。
卿掌门立了片刻,面色沉沉,随后而出。他早已将弟子打发出去,此刻便孑然一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大厅,那衣袍角不知是风吹动,还是步伐不稳带来的颤动。
申屠嫣然如梦初醒,慢慢走近祭台,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薛天煞的遗体,只得低声唤道:“裴……公子,裴先生……”
裴再思并不应她,只是侧头端详曾弋手中的娑婆剑,摇了摇折扇道:“好剑!”
曾弋看了他一眼,道:“原来裴公子还没走?”
“是啊,我怎么能走呢?”裴再思摊开两手笑了笑,“我的义兄,我的大哥,还在祭台上躺着呢。”
“哦。”曾弋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她实在是一点也不想与这位阴阳怪气的裴公子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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