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糟糟的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厅中虽光明如昼,却寒似严冬。早有人待不住,只想赶紧摆脱这困境,巴不得将那女鬼的怨气钉在曾弋身上,好教他们速速脱身。
这本是人之常情。他们也不过是在别人讨论到姚家的时候听过一耳朵,或是说过一句“竟是这般”“合该如此”,或是抚掌叹过一声“天命难违”,本来嘛,他们一没杀人,二没传谬,如今却被困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里,真真是无妄之灾。
七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厅中的芸芸众生。像是品味够了,她才终于又开了口,声音苍茫遥远:
“殷宗主,我有一物,寄放在你处,如今可否讨还?”
殷幸皱眉想了想,似是突然记起,从袖中掏出一物,问道:“可是此物?”
七娘牵起嘴角,笑道:“正是。多谢。”说毕抬起僵硬的右手,伸向殷幸。
殷幸手中的纸皮人突地往空中一弹,转眼便见白光大盛,大厅上空凭空出现一柄长剑,划破长空,铮然插入厅中,正钉在曾弋身前。
那剑身斑驳,通体暗沉,上有铜锈,却无端让人觉得剑意浩大,绵延不息。众人正惊叹不已,又听七娘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此剑乃我族中历代所传镇宅之物,自有灵性,能辨奸恶。当日那凶徒手中长刀,被我族人鲜血浸透,此剑便可循血腥之气,寻出真凶。”
曾弋恍然大悟,原来那乌衣怪竟是剑灵!难怪它一闻见血腥之气,便会被激发凶性,不想竟是这层道理。
她不由得仔细端详眼前长剑,此剑钝而无锋,虽剑意浩荡,却终是欠缺些灵性,与先生的飞鸣剑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忽听七娘又道:“谁是真凶,一探便知。只盼诸君能记得适才所说,诛杀罪人,还我姚氏一族清誉。”
说毕,她右手一挥,那斑驳长剑便一飞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似在四下探看。
众人窃窃私语,持长刀者不禁分外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刀。谢沂均浑不在意,他那流云长刀乃是师父所赠,一看便知是仙品,绝非邪恶之用。
长剑“咻”地破空而动,继而直直停在厅内某处,剑尖向下,直指一人,发出“嗡嗡”之声。
长剑之下,却是适才出声为曾弋打抱不平的薛天煞。
“是他?!”“他背的不是剑吗?”“这剑搞错了吧?”
薛天煞被这一出搞得怔楞原地。申屠嫣然见状便道:“不行,快把你那武器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姚家血案的凶器是长刀,不是你这剑。”
“少……少城主,我没有……我不是……”薛天煞舌头好似打了结,一边伸手去摸背上的长剑。大约是太过意外紧张,那长剑竟绕成死结,半天摘不下来。
长剑出鞘,血腥之气大盛。
悬在薛天煞上空的锈剑剧烈颤抖,七娘伸手将它召回,一边轻叩剑身,像是安慰。
谢沂均感觉身侧的梁力千像是哽了一下,身子颤了颤,想来凡人之身,在这阴寒之地呆久了,便会有些不适,便抽掌在他后背注入些灵力。
七娘仰天大笑,笑声癫狂怪异:“世人啊……刚才分明没有证据,你们却纷纷指认是这位曾姑娘下了毒手,如今,如今证据确凿,你们却又不肯认了,世人啊……真是愚昧,真是无知,真是狂妄,真是……该,死!”
她低下头来,曾弋大惊,连叫不好不好。只见她两目间竟已流出血泪,望之分外渗人。狂风从穹顶呼啸而来,吹起她那纸糊的长发与衣襟,别有一番诡异阴森之感。
厅中烛火疯狂摇曳,明珠忽明忽暗,曾弋抬眼便见大厅东南西北四道门轰然合上,窗外均是一片漆黑。
风岐将她护到身后,沉声道:“小心。”
了嗔的声音突然在曾弋的灵识中响起:“殿下!快阻止她……”
“怎么做?”曾弋忙问。
“……殿下你怎么突然这么大声,”了嗔被吓了一跳,顿了顿道,“跟我念……”
曾弋依了嗔所言,上前对七娘道:“七娘,了嗔大师要我转告你……
“当念之时,有妄有非。念念不移,即为般若……”
七娘并未回身,只是伸直僵硬的手臂,歪头看着远处那个捧着长剑尚未回神的薛天煞。
良久方道:“……请替我转告法师,晚了。”
风声呜呜,似哭似号,众人在厅中慌作一团,拼命向四扇大门挤过去。唯有十余人静立厅中,一动不动。
谢沂均身侧的梁力千终于止住了颤抖,像是缓过气来。他定定地望着祭台上的双目血泪横流的七娘,嘴唇煞白。
吓傻了吧,谢沂均扶稳他。却听他开了口:
“七娘……”
七娘闻声,顿了顿,僵直的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七娘……”梁力千撑起身子,继续唤道:“是你吗?是……澄儿吗?”
☆、澄碧
七娘仿佛入定般,无神的眼睛挂着两道血泪痕迹,直直望向梁力千的方向。
片刻后,她缓缓转过头,背对梁力千道:“不是。”
梁力千手指痉挛般弯了弯,低声唤道:“澄儿……我,我是阿铭啊。你,你为什么这些年都不肯……不肯见我?”
他朝前走了一步,一手扶着祭台,声音在风中颤抖:“我种了好多洞冥草,好多好多,我带着它们四处寻你……我都寻不到你……你为什么……不肯……不肯见我?你还在……怨我吗?”
谢沂均心头涌起一丝奇怪的熟悉之意,感觉脑子里有什么呼之欲出。西南角的门被狂风吹开,咯啦咯啦地发出撞击门闩的声音。挤在门口的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跌跌撞撞嘈嘈切切,宛如流沙般一点点消失在门口。
七娘像是浑然不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祭台上。少顷,她突然振袖一飞,从祭台上掠下,在半空中伸出双手,恶狠狠地掐住了薛天煞的脖子。
“啊——”申屠嫣然失声叫道,“他不是,你为什么?!”
七娘在半空中冷笑一声,拎着薛天煞的脖子飞回祭台,再将他狠狠摔到地上。薛天煞手中的剑“啪啦”一下掉落在祭台上,剑身直撞上祭台,发出“当啷”碎响。
——剑身碎了,露出其下黑色刀锋,流露出森森血气。
薛天煞跪在祭台上,长剑落地时削断了他的发髻,乱发蓬蓬中,却见他双目呆滞,状似回魂。
“薛不行!薛天煞!”申屠嫣然紧走几步,又怕激怒祭台上已然疯癫的七娘,遥遥道:“你醒醒!是不是你你说句话!你师父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多大!你想想!”
薛天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血色长刀如噩梦,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他刀光闪过,血肉横飞的画面。被封印的记忆山呼海啸而来,他跪在那里,像是没了呼吸。
殷幸已确定那长刀便是当年凶器。此刻不发一言,盯着祭台上的七娘。
七娘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薛天煞道:“你,本不姓薛,‘血天煞’才是你的名号!”
她仰头向天,月色零零碎碎地洒下来,像刀刃般切开祭台。“你以为散尽法力,抹去记忆,便可将过往血腥统统抹去,做个清清白白良心干净的人?你以为悬崖舍身,便能赎罪?……可惜啊,天不容你,命不容你,我不容你!
“你师为何要赐你‘不行’二字?你这把剑,为何要叫‘不行’?是你师深知你凶残嗜血,时刻提醒你,切莫拔剑,切莫伤人,切莫切莫,不行不行!
“你师何人?为何救你?那黄衣服的丫头清清楚楚,适才却在众人前颠倒黑白!堂堂申屠城,便这般罔顾事实、偏袒亲信?!”
七娘悠悠转身,歪着头看向台下的殷幸,复道:“殷宗主,申屠城主与您有旧,如今这凶徒在此,殷宗主刚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殷幸面色平静,点头应允。七娘复又转头:“卿掌门,苏庄主,二位可有意见?”
卿掌门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脸色不虞,闻言便道:“无。”苏庄主袖袍往身后一挥,负手道:“真凶既已寻到,便依你处置罢。”
七娘点点头,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八十载重负,如今终于到了卸下的时刻,她手拎锈剑,指向跪在地上的薛天煞,疲惫道:“你,此生便了了。”
她像是挣扎着撑到尽头的行路人,身子晃动,来不及举剑便朝祭台下栽倒。曾弋心头一紧,却见梁力千不知何时已飞身上台,将她纸一般轻的身子搂在怀中。
七娘气若游丝,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微微举起僵硬的手,像是想要抚上梁力千的鬓发,举到一半便没了力气。
梁力千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澄儿,你看看我,我都好了,你看看我,啊?我不会……我不会再吓到人了,我,我也不会再伤人了……我听你的,我不会了……你看我,你看我,都好了!好不好,你看看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稳,最后已声带哽咽。
“你听我说,我……我找到了办法,我把它从我身上分出去了……我现在,我们现在……可以,可以在一起……我们做一对游魂,一对游魂,不管这些恩啊仇啊怨的——我们走,好不好?”梁力千的声音被埋进纸皮人的脖颈间,他的眼泪浸湿了七娘的眼睫,那干涸的血泪又再洇开,变得淡似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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