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天煞,真是个古怪到有些可笑的名字,就像他拼尽努力却终究无法改变的人生。谢沂均说的不错,名字起得太凶的人,往往都不堪一击。就像名字起得太好的人,下场往往都惨不忍睹。
可他为什么要杀姚氏满门呢?姚氏族长应该早知此事,为何却只是率族人一退再退,直至祠堂覆灭?那……手持山河鼓,掳走姚家魂火的非人之物,又是什么?
犯下的错,的确很难洗清吧。正如她一世又一世偿还,心中没有半点不甘。直到这一世,她才突然对死生出恐惧。
好似此刻走在黑暗的甬道里,风岐挺拔的背影挡在她身前,这样的时光,她竟莫名生出了珍惜眷恋之意——若是这样的时候再多一点,多好啊。
“殿下,”了嗔的声音突然在灵识里响起来,“什么多好?”
“嘶——”曾弋被打断思绪,吓了一跳,脚下一歪,“大师,你怎么总是这样突然出现?”
“不是我,是剑鞘,”了嗔无辜道,“我被困在剑冢,适才见剑鞘飞出,所以提醒殿下一声啊!”
风岐已经闻声停下脚步,手上托着一颗夜明珠,蹲下身来检查曾弋的脚。黑暗中似有风声飒飒而来,他扶起曾弋,警惕地将她护在身后。
柳沂人持剑便要上来,被周沂宁一把拉住,摇头阻止。
“唰”——黑暗中白光大炽,一个通体黑色的剑鞘在半空中浮现,仿佛有无数声音嗡嗡响起,男女老幼,欢喜悲忧,声声入耳,不一而足。
风岐伸手握住剑鞘,那声音便如流沙,从他指缝中尽数消散。白光消失了,甬道内只剩下夜明珠的光亮。曾弋从风岐手中接过剑鞘,只觉触之温润,不知何物所制。
她将锈剑入鞘,便觉那浩然剑意如泥牛入海般,再无声息。真是一柄奇怪的剑啊,她摩挲了下剑柄。
“还能走吗?”风岐在她耳边低声询问,敲击的不像是玉琮,倒像是她的心,“要不我背你?”
曾弋赶紧摇头道:“不妨不妨……不用。”
风岐似是又轻笑了一声,语音里含着笑意道:“好。”
大约是闻了娑婆引的酒香,此刻耳中听到风岐的声音,便觉得比平时更为温柔。那语气中隐隐流露的情绪,倒教人觉得是有些侥幸般感慨,仿佛历经大难,珍视的珍宝失而复得了一般。
他极为自然地朝曾弋伸出手来,曾弋一愣神,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放了上去。此时再突然收回手,未免有些过于刻意。她回过神来,便只能脸颊发烫,埋头走路,一任自己僵硬的手掌被风岐轻柔但郑重地握在手中。
这手很暖。那轻柔又郑重的姿态,让她脑中闪过几个熟悉的画面——也是这般轻柔而郑重,也是这般小心翼翼。
“殿下,小心——”那个少年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她手掌冰冷,被握在那少年的手中,冰雪般的寒意渐渐消退。
弟子们的声音从后面细细碎碎地传过来。是柳沂人在问:“小师弟,你拉我做什么?”
“大师兄,你走太快了——”周沂宁诚恳道。
“我靠!”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沂均突然爆发出一声吼,惊动了前面行着的两人,他却浑然未觉,接着道,“我靠靠靠!我说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周沂宁在黑暗中熟练地翻了个白眼:“三师兄,什么他?哪个他?男人的他还是女人的她?妖魔的它还是鬼怪的它?……”
谢沂均没理他,继续道:“他——那个剑灵,就是我初次下山,除掉的山妖!”
“啊?!”周沂宁夸张地配合道,“你不是已经杀了它吗?那刚刚祭台上的是谁?”
“你听我说完——”谢沂均大大地喘了口气,“难怪刚才那酒的幻境,那山洞,让我好生熟悉。我初次下山,便是在这山洞间遇到了那山……乌衣怪。”
当年谢沂均从山下过,还未入镇,便听闻山上有山妖作祟。他提刀上了山,经过好一番恶斗,终于在那山洞中将“山妖”一刀穿胸而过,血溅当场。
“当时还有个山民躲在一旁,见我将那山妖除了,拉着我谢了又谢,才下山去……我见那洞中种满洞冥草,便觉得这山妖很有意思,于是挖了个坑将它埋了,从洞中带回一株洞冥草……”
几人走出甬道,月已西移。周沂宁弯腰从靴边揪了一根草,拿在手里问道:“就这个?”月色中,那草顷刻卷曲发干,犹自散发着淡淡清香。
曾弋已经看出端倪,便道:“不是,洞冥喜阴,用之见鬼。碧勒喜阳,用之凝神。”
“啊,怪不得,刚才解酒的……”周沂宁抽了抽鼻头,恍然大悟。
曾弋点头,道:“正是。”一丛碧勒草在风中欢快跳动,像是点头附和。
谢沂均挠了挠头,问道:“那个,师叔啊……我有点不明白,那乌衣怪是我亲手埋的,我确定它已经……身死魂消了,我还给它挖了个坑……坟呢,它怎么又从坟里爬出来了?”
“有人复活了它,”风岐淡淡道,“就在一个月前。”
谢沂均简直要把发髻揪下来了,他又是愤怒又是不解,道:“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对我有多不满?”
其余三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只有柳沂人一本正经地皱眉想了想,道:“去洞中看看便知。”
曾弋抚掌道:“理当如此。”
随后便安排谢沂均和周沂宁去山上查看,又将柳沂人派去剑冢找了嗔大师,叮嘱他们凡事小心,天明后在客栈汇合。
天边已露出熹微的晨光。从姚氏隐秘的大厅穿出来,便站在了碧勒镇东的碧水河边。风从弯如山月的碧水河上吹过来,带着青草香。
阵阵青草香中,柳沂人被周沂宁捂住嘴巴,连拖带拽地走了。远山剑当啷声敲在青石板路上,夹着一阵含混不明的“唔唔”声。
周沂宁的声音渐行渐远:“大师兄,你看那边,有星星诶……”
谢沂均还是想不通:“谁他妈这么看不惯我,等我找到了非得拿流云劈死他不可……”
启明星已经冉冉升起,天地笼罩在一片将明未明的晨曦中。
风岐沐浴在晨光间,鬓发在微风中舞动。他的眉眼显出一种湿润的温柔,像是用饱蘸笔墨的狼毫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一挥而就,少了精雕细琢的刻意,却满是浑然天成的气度,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
此刻天地间的确只有一个他。
曾弋站在晨风中望着他的侧脸,那句话就在嘴边,却迟迟不能开口。
“你是……”她张了张嘴,正待开口,脸色突然一变。
风岐比她反应还要快,他已飞身上半空,手中飞刃挥出,空中的黑影“扑啦啦”一阵挣扎,往镇上逃去。碎裂的羽毛状石块细雨般从半空落下,风岐的声音从她耳边划过:“我去给你捉回来,在这里等我。”
随即他的身影一闪,便紧追那黑影而去。
曾弋感觉耳朵又一次烫起来,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却见又一道黑影飞快从碧水河上划过,留下烟尘样的残影,晨光里依稀可以见到那黑影瘦削的身形。
她转身藏在树后,见那黑影轻烟一样掠过水面,越入低矮民房,转眼消失在小巷之中。
心念闪动,曾弋已经不自觉地拔足追去。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边满载希望,一边冰凉遍野,左右煎熬着她的五脏六腑。
娑婆剑还斜倚在树下,晨光映在黑色剑鞘上。她已紧紧尾随黑影,消失在天色渐明的小巷。
屋檐上突然传来一阵瓦砾破碎的声音,一道浅色人影呼啦一下滑下来,挡在曾弋跟前,急声唤道:“绿珠!你来做什么?快,快躲起来!”
殷九凤伸手要来拉她,却被曾弋闪身避开。与他擦身而过的同时,曾弋已拔出他手中长剑,回身一刺。
早已隐藏在小巷暗处的黑影利箭般破空而来,手中长剑寒光闪动,被曾弋一剑荡开,不料这黑影竟借一剑之力,反身腾空,又一剑直直刺向殷九凤头顶。
其动作快如电,其剑气森如鬼,曾弋拽着殷九凤的衣襟,将他扯至身后,随即举剑向上,下意识地挥出——殷九凤的归朴剑在曾弋手中宛若流光,点点流光连绵迭出,封住黑影攻势,剑影中又斜斜一剑,直扑黑影面门而去。
曾弋挥剑如影而至,那黑影如风如电的动作却不禁滞了一息,转眼剑尖便至,眼见要将他蒙面布巾削落。黑影猛地反身弹开,似是犹疑又似惊恐,一步三回头地飞越而去。
小巷中又恢复了宁静,只余下殷九凤的喘息声——即使看着已是翩翩小公子的模样,到底仍是经验不足,被那森然杀意震得半天不能回神。
曾弋将长剑递给他,转身欲追。殷九凤却一把拉住她,急急道:“绿珠,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招数?不是不准你进禁室吗?这是……这是……”
曾弋摇摇头,只得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殷公子——”
“你从前都叫我九叔的……”殷九凤不满地撇了撇嘴,松手坐在地上。
“小九,九凤,你听我说,”曾弋垂头看着他,温声道,“叫你九叔的是绿珠,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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