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看不见,屋檐的影子颤起一阵微妙的波动,波动的痕迹由近及远,朝着旧书店过去了。
朝着旧书店窗口过去了。
那些金色的书灵还像藤蔓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柔软地摆动。
J迈开步子就朝书店跑去。然而他才跑了两步,那些黑影已经像墨水一样漫上窗棂,缠绕,挤压,吞没那些金色的光芒。
书灵熄灭了。
下一秒,窗棂上腾起无数条黑蛇,朝着街道另一头飞窜而去。
J的步子才顿了一顿,立刻更快地追上。海泠来不及想也来不及问,只能紧紧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在小街上狂奔,惊醒了打盹的猫,惊动了哼曲的修表匠;屋檐上还“扑棱棱”飞起一群麻雀。整条小街都在看着他们。
他们追着黑影跑完了一整条街道,又拐过大大小小的路口,那些影子蹿得飞快,它们甚至不再依赖其他的阴影,堂而皇之地像海蛇一样贴着地游动。
海泠越跑越觉得不太对劲——那些影子似乎是朝着爸爸的房子去的。
她半个多小时前才路过这些地方,她记得清清楚楚。
海泠大声问前面的人,这是什么情况?J如预料般没有理她。
他一边大步朝前飞奔,一边高高伸出左臂,从经过的行道树上揪了一片叶子。
他左手背上的乌鸦刺青开始闪烁。
J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树叶,手臂飞快地舞动,食指似乎在空气中画出什么图案。
短短两秒后,他一扬手,一只乌鸦从他指间腾起,拍着翅膀飞上天空。
J大声地问,你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吗?海泠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猜。
J说,我追着它们,你想办法从另一边包抄。
海泠说我哪儿知道什么包抄的近路啊。
J说你跟着乌鸦走。
他说,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把它们拦下,快点!
当时是三点过半,距离天黑还有长长一个多小时。
海泠说为什么这次是我们追着它们,它们是什么东西?
J停顿了一下。
他说,我还以为,昨晚已经把他击退了。
听到这话的第一秒,海泠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乌鸦在头顶焦躁地叫着,海泠朝它一点头,立刻转了方向,朝旁边的一条小路折去。
她想的没有错,那些影子确实是朝爸爸那儿去的。她跟着乌鸦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自己的脑仁都在颅骨里蹦跳起来。
乌鸦又一声大叫,海泠猛地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是爸爸住的小楼。
J已经站在那儿了,他背对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左手背的刺青闪闪发光。
海泠大步朝他跑去,她扯开嗓子叫他——“喂”!
J转头的刹那,她看到他手中握着的东西了。
是一团影子,像流动的灰烬。
他被她一叫,一分神,那团影子立刻从他指间溢出,朝海泠飞扑过来。
视野被乌云覆盖的同一时刻,海泠意识到,J让她跟着乌鸦绕小路,不是为了什么包抄——他只是想支开她。
随便想想也该知道,就算要包抄,她一个凡人又能怎样?
她看到影子中夜游神狞笑的脸了——她又能怎样?
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
——“休得……放肆。”
“本将在此!”
剑刃的寒光裂破黑影。
☆、造神·二
我说哇哇哇, 他回来了吗!
海泠说, 我当时也是这么以为的。
她看到剑光划开黑雾,就像割裂一块漆黑的玻璃。影子的碎片纷纷落下,夜游神站在阴影之后, 脸上横过一条血痕。
她又听到有人长长地叹息, 然后是“当啷”一声铮响。
好像有一把剑从倦手中松脱,落地了。
夜游神又挑起嘴角大笑起来。他说你瞧瞧你这小宝宝,你的守护神自己都半死不活了,还要分心过来照顾你——你怎么这么让人操心?
他说, 不过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话音落地,接下去的所有情景都在海泠一呼一吸的瞬间里发生。
她看到夜游神的指缝间爆绽出浓稠的黑影。她又看到乌鸦从半空落下,迅烈得像一支漆黑的长矛。
然后夜游神泼出掌上的影子, 同一瞬间,乌鸦的利喙贯穿了他的额头。
更多影子像浆水一样从他额头的裂口里喷溅迸发出来。
夜游神嘶吼起来,他奋力捂住鸟嘴击穿的破洞,猛地转身面对J。他龇着牙说我以为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为什么不能与我合作?
J划亮火柴, 点了一支烟。他说,谁和你一样。
夜游神说, 你不是在找死神?
他说你到处寻找死神,难道不是为了杀死神?
J长吸了一口烟,然后尽力吐出。
他说,杀死你这样的小神,我现在也行啊。
说完, 他把手中的烟头一弹,小小的红色光点在空中划过舒展的弧线,稳稳落在夜游神眉心。
凶烈的火焰燃烧起来了。
海泠看着面前的神灵在火光中渐渐佝偻,渐渐蜷缩成小小一团。眨眼间,火焰熄灭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淡淡的水迹。
有风从旁吹来,那块水迹也很快蒸发不见。
J说,这只是个小神,不要紧。
他说只是在下一个夜游神被派来之前,这里的夜晚可能会比较危险了。
海泠又抬头看他。J正收起烟盒,把火柴揣进口袋。她看到他左手背上的乌鸦刺青了,她记得他的右手上似乎也纹着什么,但图案十分复杂,匆匆一瞥的工夫里,来不及看清。
海泠说,你到底是谁?
J看了她一眼。他说,只是个活得比较久的人。
海泠说你真的是在找死神?你要干嘛?
J似乎不准备回答。他转身的瞬间,旁边的住宅楼上传来脚步声。
海泠抬头一看,爸爸正站在楼梯间的窗口,朝两人望来。
爸爸说,是你?
但那句话不是对海泠说的。
我说等等等等,这又是什么情况?难道曾外公也认识J吗?
海泠说,我也没有想到,但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和J被爸爸喊到家里去了。
确切地说,是她跟着J被喊去了。
爸爸像变了个人,眼里闪闪发光。他在窄小的一居室里来回打转,泡茶,端椅子,爬高摸低地在柜子里翻找东西。
他说我上次看到你,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被他询问的当事人面无表情,只是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困惑。
爸爸说你忘了吗,抽陀螺也是你教我的,后来班上同学斗陀螺,没人能赢得了我。
他说我后来跟人讲,是一个路过的外国人教我的,他们都不信,没人信。
他说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看着都比你老了。
海泠偷偷看了J一眼。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还没想起来爸爸是谁。
J打断了爸爸单方面的叙旧。他说,我在找一些东西,线索引着我到你这里——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爸爸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比第一天上学的孩子更虔诚。J说完之后,爸爸点了点头。
他说,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
他转身去了房间的另一边,打开柜子,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牛皮纸的文件袋,用蜡绳缠了好几圈。解开之后,爸爸把袋子一斜,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纸。
那个大小,形状,纸质……海泠差点叫出声了。
J也非常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他说原来这几页书是被你撕了?
爸爸说,那书不是真品,是我以前练字抄着玩的。
他说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携带,才撕下来的。
J立刻拿过他手里的书页,一张张摊开在桌面上。
海泠也凑过去看。
那确实是《行笔拾遗》丢失的最后几页,一样的纸张和笔迹。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能作为判断依据的东西。
——那几页纸都被蛀得千疮百孔了。
J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爸说,就是为了找人修书,我才把它们带在身上。
他说一开始听说S城有会修书的老师傅,但去了那里之后才发现,老师傅都去世的去世,转业的转业了。
然后他又辗转来了这里,但这里的情况也是一样。
他转念一想,与其找人修补自己的抄本,不如去旧书店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收到其他人的抄本——甚至碰上真品也不是不可能。
爸爸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说的每件事,都不曾对海泠吐露半个字。
J又看了看那几页旧纸。他说,我知道谁能修复。
爸爸一愣。
J说,你愿意的话,就把这些交给我,我带去找人修。
然后他看了看旁边的海泠,说,结束之后,让你女儿替你带回来。
爸爸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海泠,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刚刚才发现,她也在这里。
那一刻,海泠有种感觉——爸爸在内心还是个抽陀螺的男伢儿。
就算有了家庭,他也是飘飘荡荡,不曾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