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握着那个东西,把手拿出来了。
她的拳头刚刚从袋口抽出,几道银白色的光束从指缝里散射出来,转眼交织汇聚到一起,缠绕成了一团光球。
海泠用手一抓,抓了个空,光球像流星一样朝远方飞去了。
圣诞看着飞走的光球,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他说你想要的是啥?
海泠说,我刚才一直想,要找到爸爸。
那个光球落入了城市的另一头。
这天晚上,海泠又梦见了那片灰白色的荒漠。地面像纸,又像铺平的砂砾,她光着脚走,每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她想起刚才在雪橇上,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光球沉落的位置——她明天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海泠在灰白色的梦境里笑出声来。
远处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轮廓清瘦颀长,像一只独行的鹤。海泠朝他追过去,但不管跑得多快,她和那个人影之间总是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
海泠张开嘴,大声地叫他。
——她以为自己叫的是“喂”,然而声音出口之后,变成了一个繁复但动听的名字。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了。
停下了,仅仅片刻,他又继续朝前走去——连头都没回。
海泠又要追过去,然而一步还没迈出,双腿突然沉得抬不起来。她低头朝地下一看,自己的影子淡成了一团混沌,没有形状,没有轮廓,她就像站在一朵云的阴影下。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说,快走,有人要来了。
海泠使劲挣扎着要走出去,然而双腿纹丝不动地粘在地上。她又奋力朝前一扑,想贴在地上用手爬行,但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她的意识像被困在一尊雕像里,跟着雕像一起沉入沼泽。
海泠想,快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
这句话在她的胸腔里震荡,但说不出,也做不到。
——她突然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音。
下一秒,地上那团混沌的阴影碎了,像被震裂的石块一样四散纷飞。海泠又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轮廓清晰又鲜明。
一个武将的剪影站在她身边,一如既往。
飞将军说,快走,刚才有人吃掉了你的影子。
海泠来不及问,立刻迈腿朝前跑去。步子还是很沉,越来越沉,她感觉自己像在沼泽里蹚水,眼看就要走不动了。
海泠朝地上一望,飞将军正在奋力挥舞长剑,为她砍去那些蠕动着附上来的阴影。他说不要看脚下,快走,快走!
海泠使劲地抬起腿,迈出。
——下一秒,灰白色的天空骤然暗落,光芒像被巨大的手掌遮蔽,海泠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
也看不见飞将军了。
她迈了一半的步子悬在半空,放不下收不回。海泠试探着叫飞将军的名字,没有回应。
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笑了起来。
那个声音说——“靠光才能生存的小东西,连家神都不是,还想做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海泠面前的视野被猛地扭转,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听到一声压低的痛呼——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
一团火焰在她面前凭空燃烧起来,片刻之后,火焰熄灭,地上落下一堆小小的灰烬。
海泠又叫了飞将军的名字。
没有回应,那个声音反倒笑得更大了。
他说,你迟早都是要失去他的——从明天起,就自己保护自己吧。
海泠觉得心跳得飞快,但她分不清这是害怕还是愤怒。她拼命使劲挣扎,还是脱不开看不见的束缚。她说你是夜游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夜游神的笑声渐渐轻了下来。
他说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海泠摇摇头。
她面前的空气泛起一丝波动,一个人影从空气的裂缝里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是浓重的黑,身上滚动着霓虹色的光纹。
夜游神说,找到他就可以得到永生的秘密,而困住你,也许就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后方袭来,利剑般贯穿他的身体。他身上的霓虹色瞬间一阵狂闪,然后熄灭。
夜游神猛地朝后方转过身——正好迎上盘旋折回的乌鸦的利喙。
乌鸦击穿了他的额头。不过一呼一吸的半秒间,他的整个身形都颓成一张薄薄的纸片,烟一样消散了。
乌鸦又拍拍翅膀盘旋而去。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海泠看到那个瘦高的人影站在梦境那头。
他穿着繁复考究的衣装,像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上走下来的主角;金褐色的头发有些长了,在脑后拢成一束。
他胸前挂着一枚项坠,海泠知道坠子里放着一个女人的照片。
现在项坠是打开的,正对向她。但夜游神消失后,梦境又暴露在灰白的光线下;项坠反着光,她看不见上面的照片。
J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对她说——“天亮了”。
海泠醒了,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窗户。她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
窗外停着一只乌鸦。
乌鸦又用尖嘴敲了敲玻璃,“笃笃笃”。
☆、爸爸
我说, 那飞将军呢, 飞将军就……没有了?
海泠说,飞将军是一个人造神,是奶奶为我创造的。
她说, 可能奶奶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替她守着孙女,所以就有了飞将军。
我说,那现在飞将军不是没有了?
海泠说不会呀。
我还在等她继续往下说,但她直接换了话题。
她说她一看见那只乌鸦, 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户朝外望。
但视野里没有那个人。
她又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出门,冲下楼梯, 冲出旅馆——外面也没有。
大街上,小巷里,有爷爷奶奶做操练舞的广场边……海泠在附近转了一圈,哪儿都没看到J。
她想, 难道那只乌鸦只是普通地路过?
或者说, 为了把她从噩梦中叫醒?
这个疑问只在她脑中存在了半小时。早饭后,她就搭上公车, 前往城区的另一边。
她昨晚一回到房间,马上找出地图,把光球沉落的地点用红笔圈了起来。
这一次不会错了。
公交车弯弯绕绕地穿过市中心,在一条安静的小马路边上停下了。这里是M市的老城区,三五十年前的开发中心;那个时候, 全国最繁华的城市是M市,M市最繁华的地区就是这里。
那些颇有西式风味的旧楼老房还留在原址,就像被潮水冲上沙滩,又来不及跟着潮水一起退下的贝壳。
地图上圈出的只是一个范围,虽然已经缩减到很小了,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具体的地点。海泠照着地图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去,穿过一扇又一扇石库门,穿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晾衣绳。路边的法国梧桐刚被修剪过枝条,看上去又瘦又精神;海泠想它们的年纪,大概和自己爷爷差不多大。
她看到一条窄窄的小街,窄到就能并排放下三张八仙桌。街道两旁开了几家闲散的铺子——古玩店,旧书店,钟表店;随缘买卖,自负盈亏的那种。
海泠朝里面望了望。
她想,爸爸如果是来M市工作的,那应该不会在这样的地方。
她想那个光球为她指出的,也许是爸爸住的地方——在老城区居住,在新城区工作。
然后她就转身要走。
视线移开前的最后一秒,她的余光看到一个人影从小铺子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鸡毛掸子,拍了拍门口的招牌。
招牌上写着“旧书店”,招牌前站着的人是熟悉的旧时样貌。
海泠下意识地叫出声了——“爸爸”。
面前的男人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他循声转过头,朝海泠望来。
脸庞瘦削,眉眼清隽,下巴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胡茬——和两年前他离家时一模一样。
海泠又叫了他一声,“爸爸”。
爸爸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个沉沉的梦境中醒来,眼神中还有些困倦。
他说,哦,你来了啊。
旁边铺子的大爷从窗口探出身来了,说谁呀,谁来了?
爸爸转头朝他笑笑,说,我女儿。
——海泠又仿佛站在藏书阁的大门前了。她伸出钥匙插进锁眼,手腕一转,“咔嚓”。
她等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就为了这一声“咔嚓”。
海泠大步冲上去,冲到爸爸面前,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她,眼睛望进她的眼里,视线再不是落在旁边的墙上,桌上,柱子上,乱得像一捧被吹飞的蒲公英。
海泠“嘿嘿嘿”地笑起来了,她说,你在这里呀。
爸爸说,嗯。
爸爸是在这家旧书店里帮忙看店的,每天坐班七个小时,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老板聊天。
聊历史,聊野史,聊那些旧书上写的故事。这家店又小又暗,店里的货倒是不少,有些是老板自己家里的,有些是从附近居民那里收来的。
海泠趴在柜台上说,爸爸你看我剪了刘海儿,镇上谢师傅帮我剪的。
爸爸说嗯,漂亮了。
海泠说我找到小时候玩过的那个木偶人了,它胳膊断了,不过我又找箍桶师傅帮我修好了——他还说你小时候也经常找他修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