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妻子是在这个国家去世的?
但按照章老师的读书笔记记录,死神只负责收割,之后的接引、审判,全都另有发落;就算他找到了死神,对方也还不出什么。
海泠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昏脑涨。这趟火车太颠了,她脑内的小老鼠都不高兴再跑。
对面的小男孩吃着糖看着书,很快就被火车晃悠得睡着了。他妈妈又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自己也合眼打起盹来。
海泠揉揉脑门,把杂志摊在桌上又翻了一页。她想总得有个人醒着,不然这一桌全睡着了,丢了东西可怎么办——
杂志的后一页是空白,只在中间用最醒目的黑体字写着一句话。
——“你累也去睡吧,看行李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干的”。
海泠立刻清醒了。她四下看看——母子俩睡着了,J的眼睛被帽兜盖着,呼吸平顺,似乎也睡着了。
过道那一边的乘客或者看书,或者打盹,没人注意她。
海泠把声音压到最小,她说又是你?
又是那个不由分说给她布置任务的幸运神?
——“他在,我肯定在”。
——“你可以不用说出声,用想的我也能知道”。
海泠马上闭嘴,然后翻过下一页。
——“所以不许想我的坏话”。
海泠翻了个白眼。
她在心里说,这次又是什么事?
——“谢谢你跟他一起走”。
海泠有些奇怪——为啥要谢?这本来也是她家的书啊。
而且书也在她这儿,她应该算是运送。
海泠又往下翻了一页。
——“我最近才发现,他一次次和要找的东西失之交臂,并不是他刻意避开我的指引”。
海泠脑里冒了个问号。
——“有人故意干扰,阻止他找到目标”。
海泠一愣,飞快地翻页。
——“如果他在遇到你父亲的时候,就主动提出要看书,完全有机会看到真本”。
——“他本来都要说出口了,然而话到嘴边又放弃,最后教你父亲抽了一下午陀螺”。
——“也害得我又要多照看他40年”。
然后空白的纸面上飞快地铺开一句又一句——“气死我了”,直到填满整个画面。
海泠一边翻页一边在心里问,那会是谁?为什么要阻止?
——“我不知道”。
海泠脑里冒了一串省略号,像金鱼吐泡泡。
——“我只能确定,影响他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在他意识中占的比重很大,比我还大;我想方设法安排的情形,全被回避,一个不剩”。
纸面上又开始冒出一句接一句的“气死我了”,海泠赶紧翻到下一页。
——“但这一次,你和他在一起,请你千万看着他,别再让他又干蠢事”。
这是幸运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杂志翻到底了。他消失的下一秒,封底上显示出原来的图案——一碟色泽诱人的京味点心,金黄的,雪白的,酥脆的,软糯的……旁边印着一个老字号点心铺的名字。
海泠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饿,她就把杂志合上了。她想等到了那儿,一定要去尝尝这家的点心。
20小时的颠簸后,火车到站了。
J从上车到下车,始终盖着帽兜,靠着椅背,甚至没有动过一下。直到列车员的播音响起,他才打了个呵欠,掀下帽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替海泠从行李架上拿了皮箱,提在手里。
对面的小男孩还是盯着他看,但没看上几眼,马上就被他妈妈抱下车去了。
海泠也下车了,迎面就被冷风冻了个激灵。她看看车站里来来去去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用围巾裹好,也赶紧拉起衣领,把自己的脸遮上。
两人跟着人群走出车站,耳边尽是洪亮利落的京腔。海泠听惯了南方的吴侬软语,头一次听见这种句尾字末要拐上三拐的调子。她想这些人的舌头一定又薄又软,说不定能卷得比铅笔还细。
J走在她旁边说,这里的神灵都是上了年纪的,顽固得吓人,少跟他们打交道为妙。
海泠缩在领子里瓮声瓮气地说,那你要找的不也是这里的神灵吗,你要麻烦人家帮忙,还要说人家坏话。
J不说话了。
海泠说你知道对方在哪儿吗?
J想了想说,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住在皇宫里。
海泠想,看来得先去买票了
☆、皇城
我说厉害厉害, 我到现在也没去过首都, 别说皇城了。
海泠说她自己也觉得挺厉害的,毕竟一个月前,她还连县城都没出过。
我说感觉如何?
海泠说, 当时一出车站, 她就被满大街的自行车震惊了。
自行车,三轮车,板车……骑着的停着的扶着的,十字路口也好, 人行道上也好,机动车道旁边也好,这些小车子成群结队地快速穿行, 就像在蚁巢的甬道里劳作的蚂蚁。
我说妈耶,难道路上就没有机动车吗?
海泠说有的,虽然私家车不多,但有不少大巴和“面的”。
只是这些自行车让她更直观地感觉到, 这座城市是活着的。
和M市不同, 这是一种沉淀之后,厚积薄发的活力。如果真有所谓的“时代发展的脚步声”, 那海泠觉得,那这座古老城市的脚步声,一定是自行车铃的“叮铃铃”。
海泠说,首都的街道都是四平八稳,规规整整的, 沿路走去,没几步就能遇上一个老店老字号——卖鞋的是老字号,卖瓷器的是老字号,卖剪刀的是老字号……连个炸麻花的小摊,旁边也竖着“老字号”的牌子;两边铺子门上挂的牌匾好多都是墨底金字,两旁还有朱漆的门柱,光是这通体的气派,就知道是“老字号”。
许多店门口还排着长队,队伍里还有爷爷带着孙子,妈妈抱着儿子,客人之间还一边排队一边大声聊天,买东西都买成了老熟人。
海泠说,她当时觉得这些店非常了不起——能和一座城市共生并存的店,差不多就是城市历史的见证者了。
她又悄悄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这一位,大概是许多历史的见证者,更了不起。
又走了一段之后,她看见上杂志的那家点心店了:也是朱红的门头,墨匾金字,匾上“梁记”两个大字笔势沉稳踏实,落款是一位名臣的字号。
海泠本来想进去买些点心,但她伸长脖子望了望门前的队伍——绕了两圈,一直排到街口;她想完了完了,这还得专门空出一天来排队啊?
旁边的人突然开口了。他说我们不是来玩的。
海泠说,哦。
那就等办完正事之后,再玩吧。
海泠在一家小旅馆里投宿了,紧挨着的大街据说是一条著名的古玩街,远远看去,街上走来逛去的都是捧着大茶杯,戴着粗框眼镜的老大爷。
虽然才进城不到一小时,但海泠觉得,自己都有点老气横秋起来了。
J在旅馆门口和她约定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就赶着离开了。
我说他还送你到旅馆啊?海泠说是的吧?
我说那他不住店是去哪儿?海泠说我咋知道。
这一天晚上,她梦里都响着自行车的“叮铃铃”,和带着卷舌音的洪亮的叫卖声。
不过,再没有哪位将军在她梦里说话了。
两人约好的时间是第二天清早,海泠一早就坐公交大巴到了那条街口。她下车的时候,街边有些店铺才刚刚开门,早饭摊也刚热气腾腾地摆出来。
海泠买了两张热乎乎的糖油饼,一边啃一边在附近溜达——隔着一条小马路,她又看到一家“梁记”了。
这一家比昨天看到的“梁记”要大得多,装潢也更有古趣,门口甚至还摆了两个小石狮子。海泠想这大概是“梁记”的总店吧。
她看见店门已经开了,但暂时还没有顾客排队,赶紧跑过去买个新鲜。
才刚过了马路,还没跑到门口,她就听见“哗啦”一声响,好像摔碎了一整桌的碗碟。
就是从“梁记”后厨传来的声音。
海泠停下脚步,又隐隐听见几声叫骂。
不对,是吵架,两边都骂得很凶,一边骂一边还有更多的“稀里哗啦”传来。
海泠又啃了一口糖油饼,折回去了。
J是十几分钟后来的,眼里有些疲惫,但兴致似乎不错,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朝海泠笑了笑。海泠问他昨晚是在哪儿,他摇了一下头,拒绝回答。
海泠想,不说就不说吧。于是两人就上车,到站,买票,排队,准备进门了。
因为来得早,两人到的时候,队伍还没多长。海泠一看旁边还有一些拍照的小摊子,就“嘿嘿嘿”地建议——“难得来一趟,我们去拍照吧”。
J说,我们不是来玩的。
海泠说,反正也要排队,这个玩不耽误正事。
J顿了顿说,行吧。
海泠非常意外,她还以为他会坚持到底,坚决不答应——没想到这么快就松口了。
海泠说你今天很高兴吗?
J又笑了笑。他说,我走了这么远,等了这么久,这一次总该让我实现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