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吸了一下鼻子,不能哭出来。她摸出刚刚买的烤番薯, 已经被一路的夜风吹凉了。
她一边咽着烤番薯,一边拖着箱子慢慢走;她路过一盏路灯,脚下的影子从身后跑到身前,变短又变长。
海泠想,这个城市的善意只限时供应八小时;现在天黑了,善意下班了。
她想起那个会搭帐篷的外国人,早知有这一天,她应该向他讨教一下野外过夜的经验。
——地上的影子冲她挥了一下手。
海泠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然后举起胳膊,放下,举起,放下。
影子没有跟着她一起动,还又挥了一下手,好像在招呼。
海泠的烤番薯“啪嗒”掉地上了。
一秒的思考后,海泠冷静下来,她知道面前的影子是什么了。她弯腰捡起烤番薯,吹了吹,镇定地又咬了一口。
影子一动不动地贴在地上,好像在等她。
海泠说,你是谁,有什么事?
影子当然不会说话,它又举起一只手,朝旁边一指。
海泠跟着朝那儿看去——是一条亮着路灯的小路,横穿过居民区,不知道通往哪里。
影子指着方向的手重重挥了两下。
海泠明白过来。她想反正现在也不认识路,就当它是来指路的吧。她又咬了一大口烤番薯,拉起箱子朝那条小路走去。
小路,左拐,小路,左拐,弄堂,右拐——海泠走动的时候,影子也跟着她一起走动;但只要她一停下,影子就像有了独立的思想,立刻给她指出下一步的方向。
十几分钟的步行后,海泠再次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和电视幕墙上女明星的漂亮脸蛋。
深夜十点,市区还是车来车往,“滴滴叭叭”的喇叭声却比一片死寂让人安心得多。
海泠松了一口气,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
现在影子的手正指着正东方——路牌显示“江文路”。
海泠马上拖着箱子朝前走去。
大钟敲响11下之前,她终于在影子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家有空房的旅馆。前台小姐说你运气真好,本来这房间都订出去了,那客人10分钟前又临时退房——现在阿姨还在打扫呢,你等等,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了,然后海泠洗澡,吃饱,在旅馆的小床上躺下了。
她想,那个给她指路的影子是谁?或者说,谁借用了她的影子为她指路?
是电影的那个朋友吗?
不然的话,难道除了飞将军,还有谁在身边悄悄保护她?
问题太多,她来不及一个个琢磨明白,就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上午8点,对海泠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圆满的懒觉。她拉开窗帘朝外望去,天气晴好,昨晚的夜色被剥开,这个城市像橘子瓣一样展现在她眼前。
海泠忘了昨天的惊吓,背着小包出门去了。
她不知道爸爸在哪儿,现在手上唯一的线索是电影说,半个月前他曾经出现在某商场。海泠今天就要去那儿。
不指望遇到,至少踩点。
作为国内第一大都市,M市当时已经与国际接轨,在许多方面都领先十八线小城镇半个世纪。海泠透过公交车的窗户,第一次看到柜子似的爆米花机,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车,还有路边栏杆后,排队等着的士的长龙。
一家商店门口还有小丑在做表演:大红鼻子,爆炸假发,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连体衣,手里甩着五六个瓶子,身边围满小孩。
她还看到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了,脸上画着明艳的妆,纤细的胳膊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穿过马路,走进一扇石库门里。
这些都是从“门外”进来的东西。这些东西飞快地落地生根,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噼噼啪啪”地发芽,争抢着要在新鲜的空气里开出花来。过去数百上千年的时光在这座城市里留下的痕迹,正在一天天地剥落,好像被撕掉的墙皮。
这一对比之后,海泠觉得自己的家乡,自己之前去过的古镇,简直就像冰封的冻土层。
她想,如果将来每个城市都会发展成这样的话,那“里面”和“外面”,好像也没有区别。
整个世界也就“天下大同”了。
她觉得自己想得有点远,但这样的“天下大同”是好还是不好,她也不知道。
海泠说,那个时候M市都有KFC了,只不过要凭专门的餐券就餐,一般人吃不上。
我说那是给谁吃的?海泠说,外国游客呀。
她就在外面看了看白西装白胡子的上校爷爷,然后信号灯转绿,公交车继续朝前开去。
电影说的那家商场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紧挨着一座正在施工的电视塔——竣工后,它会成为M市的标志景观。
海泠站在商场的电视幕墙前了。17天前,她的爸爸也是这样站着,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他站了大约5分钟,然后转身走进商场的人群。
海泠也站了五分钟,看着一对少女组合唱完了一首歌,然后她也走了——去其他柜台,给奶奶、姑姑、表弟,买点特产礼物。
我说你才到第一天啊,这就急着买礼物,准备明天就走吗?海泠说,她当时想,这么大的商场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出去。
M市当地特产都是些甜甜酥酥的点心,海泠不知道买什么好,又怕路上颠坏了,于是一种种挨个问,问完一遍,最后买了点不容易坏的萨其马、茴香豆,让营业员包好,包结实,准备寄回家。
营业员说你问了半天就买这么点啊?海泠说我昨天刚来,先随便买点,以后几天慢慢看了再买。
营业员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海泠又问她,M市除了吃的还有什么能买的。营业员把她上下一看,先收了她的钱,开了票,才张嘴说,你这小姑娘真当不懂了,买特产哪能来这里买呀——我们这里什么都贵,连橘红糕都比外面贵十几块,喏,包好了,拿去。
她说都是有钱人才来我们这买东西的——你拎着我们商场的袋子,回去不会被家里人骂吧?
海泠绕了个弯才懂她的意思——然后就有点气,但没气几秒又想开了。她“嘿嘿”笑笑说,除了吃的,还能买什么特产呀?
营业员嘴角一扯说,喏,城东的农批市场,又便宜又大包,外地穷佬最喜欢去那里买东西了。
海泠说,能有多便宜,比你这儿还便宜?
营业员一愣。
海泠又接着说,好好好,那我还是去那儿买吧——唉本来还想过两天走的时候,把你这包圆了呢。
我说你可真能吹。海泠说,是你,你不吹吗?
我想了想,是我,我也吹。
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开心
。
海泠就开开心心地吹完牛,走了。
说是开心其实也没多开心,也就是扳回一城的程度——也许还是单方面的。
她拎着那个很贵的商场的塑料袋走出门口,看到马路边围着一群人,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她听见有人用方言叫骂,有人用方言讥讽,涂着大红唇的漂亮姑娘掩着嘴“咯咯咯”地笑。
她就踮了脚抬起头朝人群里一望。
有辆小推车倒在人行道上,散架了,旁边掉了一大堆磁带盒,有几个被碾得粉粉碎。
一个瘦男人站在推车边上,低着头不说话,身上的夹克衫皱巴巴的,比他的脸色还暗沉。
对面的胖阿姨口沫横飞,手指头都要戳到他脸上去。她的语速又快又急,又是用方言讲的,海泠只听得懂大概。
大概是这卖磁带的小推车不长眼,把她的丝袜蹭破了。
海泠觉得有必要修改一下自己昨天的看法。
——这个城市的善意,也许不是限时供应的。
应该是限量才对。
☆、章老师
我说, 不过就是个小碰小擦, 道个歉也就完事了,有什么好吵的。
海泠说,人人都像你这么想, 世界可就简单多了。
她说, 很多时候,“门”打开了,心没有打开。
我说什么意思?
海泠说,这座城市能欢迎地球那一头的人, 却不一定能容得下版图那一头——甚至街道那一头的人。
我说你能用我也听得懂的话解释一下吗?海泠说没事,反正她也是后来才明白的。
在事发的当时,她也就是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
她还没看上几眼, 胖女人骂完了,人群也散了,剩下那个男人蹲在地上,收拾掉出来的磁带。
海泠觉得他虽然脸色不好, 但似乎并不生气——他一盒一盒捡起磁带的样子, 慢条斯理的,仿佛是捡起滚落在地的橘子。
但他的慢条斯理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 马路那一头,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城管来了”。话音响起的瞬间,附近的小贩纷纷有摊的收摊,有车的上车,动作快得像赶潮的螃蟹。转眼间, 半条街就空了。
男人也立刻把手里的磁带往推车上一撂,慌慌张张地推了车就要走。
然而他胳膊一提,车斗一斜,刚堆上去的磁带又“哗啦”撒了一地。他赶紧弯腰去捡——然后手上一松,推车又倒了,刚才没掉的磁带也全甩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