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算将荷叶放下,忽然从水底冒上来一串气泡,重韫眯眼细查,无奈这水浑浊,且缸底填有淤泥,实在看不清有什么东西。重韫将荷叶撇到地上,后退一步,站稳,等待水里的东西出来。
等了好一会,才见水里浮出一个红色的布包,重韫初时没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等了一会,才忽然想起那张宝鸦赴死前是怀着身孕的,再看这布包时,便惊觉,那分明是一个襁褓。
那这是……
砰地一声,水缸四裂,水花飞溅,重韫旋身闪避,模糊的视线里,似乎见到一团红通通的怪肉朝自己飞了过来。
一时间,这城外孤宅之内怪婴的啼哭响彻四野。
暮色四合,阆中城下的守门官兵懒懒散散地歪着,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些不着调的荤话。
调笑间,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手持九尺精钢禅杖,身着缁衣的高大僧人默默地走了过去。那僧人过去后,城门口突然生起一阵狂风,卷起满地尘沙,从远处望去,这黄沙罩门的阆中城好似洞开了一张幽幽大口。
再说今夜的张府,真个是不寻常,入了夜之后,灯火通明,几乎将家中所有能点燃照明的事物都点着了。
荨娘心不在焉,玩闹似地叫众人排作一排,挨个儿给他们点上朱砂,复又一手捧碗,一手捧下巴,钻研似地盯住一人看了许久,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呦你们这一个个的,瞧着倒像观音。”
一个管事婆子闻言吓得脸色一变,忙跺脚在地上一踩,吐了一口唾沫道:“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婆子我怎么敢自比神仙!”
荨娘又觉得没趣了,回到椅上歪了一会,才站起来,拉住那管事婆子问道:“所有人都点了吗?”
那婆子迟疑了一下,道:“太太,太太身体不好,这几日一直在床上躺着,怎好过去打扰?”
荨娘将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瞪:“这怎么能行,正是病弱才要点这朱砂防身啊,不然被鬼气冲了三魂六魄怎么办?”
那婆子只得领她去了太太屋里。荨娘进到屋内,果然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那许旃夫人正歪在床上,由小丫头扶着喂药。她生得倒是清秀貌美,只是眉宇间病气盘桓,折损了容颜。
荨娘等她喝完药,上前在她眉心点了一点。
那女子慌张地看了她一眼,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不知府上混乱。荨娘便也不提,只冲她一笑,道:“保平安的,夫人可别擦了。”
正巧这时许旃进来,随即安慰自家夫人道:“夫人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他说话间眉眼极是温柔,那夫人略欠了欠身,药性上来,困意愈浓,便又躺回榻上去。
许旃请了荨娘到大门处,不住地踮脚张望,直道:“这道长不是天黑前便可回来,怎么眼下这天都黑了,道长却还未回呢?再过一会,城门都该关了呀。”
荨娘心中也急,却只能出言稳住他:“你莫担心,不是还有我嘛,我也会捉鬼的。”
许旃就不住叹气:“哎,哎,这可怎生是好……”
突然从大门外透进一阵寒气,这寒气侵髓噬骨,冻得两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正惊疑间,忽见门板大震,有人在外头大力地捶着门。
许旃啊了一声,抱头就要往回跑,却被荨娘拉着袖子。
荨娘细细辩了一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大喜,几步跑到门前,将门栓卸下,哗啦一声拉开门来——
“禅殊道长你回来啦!”又踮起脚四下张望,“重韫道长呢?”
禅殊左手捂在右手上臂,指缝间隐隐有血透出来。他一身白色道袍上都是污迹,发髻也掉了,才张了口,就双膝一软跪倒在门前。
荨娘赶紧伸出双手扶住他。
大门对面是一面光秃秃的老旧石墙,巷道里寂无人声,却有脚步声,嗒,嗒,嗒,嗒。
远远地,传来一阵长长短短的鼓声。城门,关上了。
第12章 姐弟
那禅殊勉力支撑着站起来,在荨娘的搀扶下快步闪入门内,将门合上,背靠在门上喘出一口气。
荨娘待他歇够,才招过许旃一面扶了他慢慢地往回走:“禅殊道长是遇上了什么,竟受了伤?对了,你没和重韫道长遇上么?”
禅殊在椅上坐下,咬牙恨道:“我又遇上那日黄草坡上那怪物了!没提防被他咬了一口。”
荨娘弯腰凑近了去看他的伤处,只见伤口周围隐隐发黑,不由急道:“哎呀,这是中了邪毒了,快快,许老爷,你快打发人去取些糯米过来,迟了说不定手臂就废了。”
许旃忙不迭地应声去了。
禅殊也没拦他,只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只知了大小的小陶鸡,往地上一丢,就化作了那日立于他肩头的公鸡小花。
他一扬手,小花跳上矮桌,低了头去啄他的伤处,他咬牙忍着,任由它啄出血来。渐渐地,那黑色便褪了下去。
荨娘摸了摸那公鸡的羽毛,吃惊道:“这是何物?
“师兄赠我防身用的。”禅殊微微一笑,又掏出一枚药丸吞了。
这大堂之上摆满烛台,烛火昏黄,在微风中摇摇曳曳,莫名地有些瘆人,在此屋执勤的小丫头正疑神疑鬼间,忽然听见大门处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木屑飞溅,烟尘滚滚,那两扇五六尺宽的门板中央破开一个大洞,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滚滚烟尘中踱了出来。
他步伐沉重,每踏出一步,地面似乎都会抖上一抖,伴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铁环相碰之声。
许旃亲自取了糯米,刚赶到这里,便惊得呆住,一捧米顺着光滑的丝绸袍面洒落一地。
禅殊面色一变,将荨娘和许旃往里一推,大吼:“快跑!是那怪物!我替你们挡着!”
一群小丫头都花容失色,不由嘤嘤哭泣起来。荨娘也是心惊肉跳的,总算还镇定,拉了许老爷,招呼一众丫鬟顺着墙根朝后院飞奔,准备从后门逃走。
禅殊才将剑横到胸前,那恶僧突地自尘土中飞出,一杖自空中落下,带着万钧之势。禅殊反应也是极快,见状右手紧握剑柄,左手顺着剑身疾速滑出,捏住剑尾,举剑向上一格,火花飞溅,正好格住那禅杖。
那恶僧变开步为马步,臂上肌肉尽数鼓起,猛力将禅杖复又向下压去,生生将禅殊逼退到大堂门前,紧接着又直接撞破门扇。那恶僧复又变压为扫,一杖扫到禅殊腹上,直接将他击飞出去。
禅殊整个人落到大堂正中的八仙桌上,一时间气血翻涌,再无还手之力。他感到一阵悲怆,本以为今天自己必定命绝于此了,却不料那恶僧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走了。
这边荨娘正领着众人往后跑,许旃突道,慢着,慢着,我娘子还没出来。
言罢径自往回跑去。要去救许夫人,便要再次经过大堂,这样一来势必会与那恶僧撞上。
只是许旃身子一扭,跟条泥鳅似的,荨娘一时竟没抓住他。
荨娘急得一跺脚,拉出一个看上去比较镇定的婆子:“你,快带这些人从后门出去,我去追许老爷。”
言罢也不等回答,立刻追了过去。
这群奴仆在那管事婆子的带领下来到后院,隐隐听到外头悉悉索索的响动,可惜急着逃命,并未放在心上。开了门才发现,那门外的巷道地上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地的毒蝎子,汇成一条黑色的小溪,这“溪流”之宽,却是人力无法一步跨越的。
这……这根本出不去啊!
那蝎子虽不进屋,可这数量,足够吓坏一干没见过风浪的女眷了。也不知是谁先大呼一声“命绝也!”一时间,众人均感绝望,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正哭着,突见一点火星飞落在地,紧接着分蹿两边,两道火墙倏地燃起,火墙之内,蝎子纷忙逃蹿,眨眼间,清出一条小道来。
众人止住哭声,只见一个青衫道士踏进门来,低喝一声:“速走!”
于是无人敢再作停留,忙挨挨挤挤地拱出门外。有个胆大的丫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往大堂疾步赶去的道士背后挂着一团红通通的事物,还一鼓一颤的,竟似活物,她心中惊惧,忙回转头来,不敢再看。
重韫急急赶到大堂,只见八仙桌上躺着禅殊,已是昏了过去。他见禅殊并无性命之忧,遂不再管,步履匆匆,直冲东跨院而去。
然而他还没能走到东跨院门前,脚下一顿,突然径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他背后的红色肉团愈发鼓胀起来,重韫将摔到前头的行箧拉了回来,伸进手去摸索着,摸出一把丹砂,立刻反手抹到背上的肉团上,那肉团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却依旧牢牢附在他身上。
重韫一阵苦笑,如果不是一时大意着了这鬼婴的道儿,他也不会费了这么些时候才赶回来。没成想这鬼婴壮大得这么快,普通法器竟然驱不走它了。
却说许旃往回赶的途中真的碰上了那恶僧。这恶僧一杖捅在他胸前,将他打翻在地,抓着他的头发将人提起来,恶狠狠地问道:“那姓张的老东西在哪里?”
“说!”
许旃吃痛,惊慌之下竟真报出张老爷的所在。那恶僧也不放手,拖着他一直进到后花园,将他往假山边一丢,自己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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